蜿蜒的极光上,四个身影缓缓前行。
走着走着,四周变得一片寂静,就连此前呼啸的北风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灵山就在光带尽头,像沙漠中的绿洲,可望而不可及。他们究竟走了多久,一刻钟,还是一个时辰?猪八戒心里直犯嘀咕,偷偷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差点把他吓趴在地。
娑罗双树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沌,与双树一同消失的,还有脚下的光带。
每踏出一步,光带便无声崩塌,碎成亮晶晶的烟尘,倘若在地面仰望,这场景一定十分美妙,然而对走在上面的猪八戒而言,却是『毛』骨悚然。
终于,他忍不住大喊一声,发足狂奔。余下道路经受不住如此重压,立时崩得稀碎,孙悟空暗叫不好,伸手想要拉住和尚,然而已经迟了,在一片星光灿烂中,和尚仰面坠落下去。
……
和尚悠悠醒转,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身下垫着硌人的稻草和几团油腻发黑的棉絮,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霉味。
他试着动了动手脚,发现身体并无损伤,便慢慢坐了起来。
屋内空无一物,冷风夹着雪花挤进门缝,冻得和尚直打哆嗦。他搓了搓早已僵硬的双手,放到嘴边呵气取暖。
就在这时,两个官兵模样的人闯了进来,其中一人手持账簿『毛』笔,对他说道:“张大保,今年的户税和济恩寺的田租你已经拖了半个月,今日无论如何也要缴齐!”
和尚一阵错愕。
那官兵又道:“怎么,装傻?我告诉你,今天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否则……”朝身边人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刻掏出一副镣铐,接话道:“拒不交税可是要罚作一年苦力的!”
和尚心下了然,合掌叹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你又不是和尚,念什么佛啊?再说了,念佛也要交税,否则造下业果,永坠阿鼻地狱!”官兵们一阵戏谑。
见和尚只顾默默念佛,官兵心下恼火,将镣铐哗啦一下挂在他的脖子上,用力拽出门去。
屋外大雪纷飞,地上积雪足足半尺有余,和尚一个趔趄扑倒在地,被那官兵生生拽着拖行小半里路,裹了一身雪粉。
“官爷,大保他生了病,没钱医治,一直挨着,哪里还交得起税?官爷行行好,再宽限几日吧!”有好心人出言相劝。
“宽限几日?按当朝律例,凡赋税逾期不能缴纳者,一律笞五十,没为县役一年。你要么替他交钱,要么替他服役,否则就给我滚!”
那人立刻老老实实滚到一边,缩在墙角里。
其余农户纷纷摇头叹息:“可怜大保一个老实人,两年前为给病重的老娘筹钱治病,硬是把自家的地典当给了寺庙,可惜钱花了,老娘又没救回来,地也没了,可怜啊……”
“听说寺庙的长生库可以借钱,他何不去借来应急?”
“借长生库的钱?别傻了,长生库的利息高得离谱,大保已经把地卖给了寺院,如今只得租种寺庙的土地过活,再向寺庙借钱,加上官税、地租、利息,下下辈子也别想还清!”
“你们说,好好一个人,怎么就沦落到这种地步呢?”
“也许是前世造的孽吧……”
“是啊是啊,佛祖曾说,前世造孽,今生偿还,看来不假。回头我要多去庙里拜拜,求菩萨保佑。”
“再过几日便是佛诞日了,听说在佛诞日那天给佛像捐钱塑金身最是积福,要不咱们一起去?”
“对对对,一起去,一起去。”
和尚被投入狱神庙的当晚,发起了高烧。
『迷』『迷』糊糊中,阿难陀的影像慢慢出现,与他融合。他跟师兄弟们一起坐在菩提树下听佛陀讲法。那时的阳光温暖和煦,风中带着淡淡花香,鸟儿停在枝头,鹿群驻足观望,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满足的笑容。
那一日,佛说:“众弟子,我已找到众生之苦的源头,参悟解脱之法。尔等只需依循正法,潜心修行,便可脱离苦海,证无上果道。”
高烧持续了四天四夜,直到第四日清晨,和尚才从昏『迷』中醒来。
“新王登基,大赦天下,你们可以走了。”
狱卒的声音十分洪亮,震得耳朵嗡嗡作响。牢门打开,枷锁落地,所有人都叩头谢恩。
和尚撑起虚弱的身体,扶着石墙一步步向外挪。他的头痛得厉害,浑身骨头像被抽走一般,使不上劲。
入狱前,他被打折了一条腿,所以比别人走得更慢一些。牢头似乎认得他,递给他一根拐杖:“愿佛祖保佑你。”
他向牢头合十道谢,拖着残疾的右腿走出监牢。
外面的阳光亮得刺眼,令他阵阵眩晕,他拄杖来到一棵树下,闭目小憩。
躺在路边的还有一群乞丐,个个神情恹恹,要死不活,唯有一人扪着虱子哼唱小曲,显得十分自在。
伴随着庄严的梵唱,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出现在长街尽头。黄幢遮天,经幡飘扬,每一件都令和尚倍感亲切。当年自己在长安城中,受唐王之邀开坛讲经时的排场也不过如此。
八抬大轿上,是一尊金灿灿的菩萨像,容貌端庄,眉眼慈悲。
“阿娘阿娘,菩萨为什么要塑金身?”一个软软糯糯的童声传入耳中。
“不是菩萨要塑金身,是人们给菩萨塑金身。”女童的母亲柔声说道。
“人们为什么要给菩萨塑金身呢?”女童追问。
“这样才显得虔诚,菩萨才会保佑你呀。”『妇』人回答。
“原来菩萨保佑我们也是要收钱的呀。”
“胡说什么?菩萨大慈大悲,怎会贪图金银财物?罪过罪过,还不快些向菩萨忏悔?”『妇』人脸『色』大变,厉声呵斥。
女孩儿一扁嘴哭了:“菩萨不贪钱,那为什么人们还要给菩萨塑金身呢?”
“你还说!你还说!你是想得罪菩萨,害我们都下地狱吗?”
女孩哭得更厉害了。
错了!错了!和尚心中悲叹。
佛说:“众弟子们,在我死后,你们需依循正法修行,恪守自身。不可塑像造神,不可建庙供奉,那样只会蛊『惑』人心,令众生陷入『迷』茫。切记切记。”
眼见迎佛队伍就要远去,乞丐们一拥而上,跟在后面。那个唱歌的乞丐拍了和尚一下:“快走,待会济恩寺开门布施,去晚了可就没吃的了!”
或许是受佛陀指引,和尚拄着拐杖来到济恩寺外。
山门前围满了难民和乞丐,几个僧人正在分发食物。他们身后的大桶里装着热气腾腾的米粥和馒头,然而面对一双双争前恐后的手,木桶很快就见底了。
唱歌的乞丐从人堆中钻了出来,径直跑到和尚面前,将揣在怀里的馒头塞给和尚:“你这个样子是抢不过他们。瞧,我帮你抢到了,趁热吃吧!”
和尚心中一片温暖。
“这位施主,我看你年纪尚轻,四肢俱全,怎么不找份营生,反而出来乞讨?”
那人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你以为我不想找份工作好好生活?你以为我,还有他们,都是自愿出来讨饭的吗?我原本也有田有屋,有妻有儿,可又能怎样?修建寺庙征用了我的土地,天灾人祸『逼』得我家破人亡,我跟着难民一路乞讨来到此地,依旧处处碰壁事事无成。无奈之下我去庙里求佛,我问佛,我不杀生、不偷盗、不妄语,我本本分分的生活,靠自己的双手吃饭,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受这种折磨?佛告诉我,这是我前世种下的因,今生结出的果。我问佛我该怎么办?佛说要广行善举,广积阴德,偿前世的罪,求来世的福。起初我很不理解,前世的我一定是我吗?来世的我还会是我吗?后来我想明白了,既然前世的因注定了我只能当一个乞丐,那我就做一个快快乐乐的乞丐,至于来世,随缘吧。”
正说话间,一主一仆从旁经过,主人小心翼翼捧着一只檀木匣子,激动的说道:“太好了,有了这开过光的金佛,我儿定能转危为安。对了,你快些回去告诉夫人,让她准备最好的檀香,新鲜的果品,我要把这金佛供起来!”
佛说:“凡我弟子,皆不可替他人算命占卜、糊弄神通。这是邪术,会使你们背离正道,堕入阿鼻。”
和尚再也耐不住,拄着拐杖朝山门走去。
两个身披铠甲的士官拦住了他。
“当今圣上与太后正在寺中礼佛,闲杂人等一律禁止入内!”
他坚持上山,直至被打得遍体鳞伤。
帮他抢馒头的乞丐拼死把他救下,掺着他连滚带爬躲进树林里。
“你这不是找死么?”乞丐蹲在他的面前,埋怨道:“哪天拜佛不行,偏要今天去拜,知道错了吧?”
佛说:“阿难陀,你需记住,大树扎根再深,一旦被白蚁蛀空,便会折断。外道不能坏我正法,唯有比丘自甘堕落,自坏我法。”
和尚双手抱头,痛苦万分:“错了!错了!全都错了!”
一个温柔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玄奘法师,哪里错了?你在寺中衣食无忧,受人敬仰,吃的用的穿的,哪一样不是这么来的?唯有皇室扶持,富贾捐赠,百姓膜拜,才能将佛法发扬光大。佛安享供养千余年,庙宇无数信众万千,怎么会错呢?”
那声音化作毒蛇,撕开他的胸膛,叼出一颗血淋淋的心脏,“想想长安城内的人人礼佛的盛景,如此美妙,如此圆满……法师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毒牙咬合处慢慢发黑、变硬。
“就让这美妙时刻永远持续下去吧……”
和尚闭目端坐,娓娓道来:“相传佛陀悟道之时,有魔王前来阻挠。他降下黑雾,掀起风暴,投掷流星,震动大地,却始终无法伤伤及佛陀分毫。他以『色』、欲、憎、怖等诸多欲望诱『惑』佛陀,亦不能成功,最后只得留下一句狠话,愤愤离去。他说,末法来临之际,我的信徒会混进你的僧团,披上你的袈裟,曲解你的佛法!”
和尚眉间现出法/轮,身上溢出金光。
“魔罗波旬,好久不见。”
胸前心莲陡然绽放,灿如骄阳,将噬心毒蛇烧成灰烬!
黑雾收敛成一个魁梧的巨人,震惊万分盯着和尚:“金蝉子!你已自毁金身,堕为凡胎,怎么可能破我法术?”
和尚唇边『露』出一抹笑意:“我若不入此局,又如何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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