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幼安拿着极细的羊毛笔,玉镇纸压着薄薄宣纸,她目光专注,下笔细致,彩蝶羽翼绘画的繁复精致。许久没有画画了,这小东西比山水画难不少。
最后一笔勾勒清晰,她移开镇纸,赏看了下成果,回眸笑道:“我画好了,其余就拜托你了。”陆恒正削着竹条,烛光照映下的竹条光洁,那双用惯了兵器的手,拿着削纸匕首时也熟练的很。
“这纸鸢如此精巧,又是由你之手,万一玩的脱线或者化坏了,幼清岂能不伤心?”
“你想的细致,”谢幼安原先倒是没想到这层,愣了一下笑了,道:“便说是你画的,这样弄坏了幼清也不会心疼。”
陆恒无奈地笑了,“好。”
翌日,这纸鸢骨架结实匀称,花样精巧可爱。幼清果然爱不释手,听到是陆恒做的,别扭了一下,嘟哝着道:“手艺不错。”又道:“姊姊我们去放纸鸢玩!”
僻静的林子间没有人烟,牛牵在树干上低头啃草,一大片红衫木无人管辖的乱长。两排树木之间又自然地留下空间,幼清踩着柔软舒适的黑土,牵着线傻笑地昂头,看着半空上的纸鸢。
当苦力跑了半个林子,才讲纸鸢放到空中的陆恒,半靠在树干上轻喘叹息:“一点风也没有,不该今日来放纸鸢的,真是失策了。”
谢幼安也靠在他身边,闻言笑:“那总也放上去了。”
“还会落下来的,”陆恒话还未完,那纸鸢已经越飞越低,直线落到了地上,他只得无奈地扶额叹息,道:“实在失策,失策。”上前拿过幼清手里的线,捡起纸鸢,绕着林子继续放——
四月的最后一日,陈郡袁氏女郎袁英英,在幼泽山游玩遇到山崩。下落不明,生死未知。袁家将消息压了下来,只是搜山的人渐渐少了些,三日都没找到人,想来也是放弃了。
“袁家女郎怎就真的能料到,安公子会下山来寻她?”耀灵奇道。
“与其说是料到,不如说是在赌。”谢幼安跪坐着,手轻抚过膝上的琴弦,试拨了两个音后,随手弹了曲酒狂。
耀灵不以为意:“若是猜错了,大不了自己从幼泽山出来,也不损失什么,算不得赌吧?”
“你错了,她遇险是真的。”
耀灵啊了声,道:“竟不是苦肉计?”
“幼泽山前几年便总地震,最近又被风雨山洪冲刷过。”手随手拨弄着焦尾琴,谢幼安答道:“提前预料到会山崩罢了。她遇险是真,苦肉计也是真。”
“这便是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了。”耀灵若有所悟地点头。
“你不懂。”谢幼安将琴搁在一旁,站起了身道:“无论安复临有没有下山,会不会来找她,袁英英都必须死,死定了。”
“诈死?”
“对,聪慧。”夸了句,谢幼安扬起唇角,道:“怕是袁英英自己都没想到,她遇难的书信刚送上山,便让安复临心绪大乱。”
“还不是安公子他相信女郎,谁知女郎也会叛变呢。”
“我如此是为了他好。”
陈郡袁氏的女郎,婚配只从侨姓望族里挑选。哪怕一辈子不出嫁,族人也不会将她许给白衣寒门。若真毫不动心,便是十个袁英英,都不能拿安复临怎样。
“想不到袁家女郎这般痴情,安公子不过无意间救了她,这便真的不顾身份悬殊,执意以身相许了。”耀灵语气带着淡淡钦佩。
“救了一命?”谢幼安脸色有些古怪,“你说谁,是安复临同你讲的?”
“对啊,安公子说这正是英雄救美人啊。”
谢幼安从目瞪口呆,继而嗤笑,终是忍不住地大笑道:“他还真有脸乱扯。分明是他当年馋嘴,猎杀了山林里人家放养的小鹿,剥皮抽筋时还被袁家女郎当场抓住。后来耍赖说那鹿是自己养的,实在赖不过去便跑了,这一抓一跑的几年里,不知怎么便有感情了。”
“原来是这样的。”耀灵和甘棠俱是呆愣的模样,很明显都被骗了很久。
谢幼安复跪坐回去,抱着琴拊掌笑道:“还英雄救美呢,何其无耻。”
其实藏在山里这个办法,谢幼安也玩过。一念及两年前,她在堂兄怂恿下闹了中正官的教考。又和谢景恒闹了不合,拌嘴之后,她有心找了个山洞角落躲了起来。
谢景恒必会被长辈责罚,必心急如焚。她有心让他着急下,谁知谢景恒却以为她归家了,独自回了乌衣巷——虽然他后来也确实受到了责罚。
但谢幼安也是自食其果,遭遇颇为狼狈。
原本,她待了两个时辰便按耐不住,便想趁着天还没彻底暗下来,自己找路下山。却绕着绕着迷了路。
“奇怪,紫金山的路怎么也如此曲折。”念念叨叨了一会儿,十四岁的谢幼安捡起路边石子,在地上摆了一个小小阵。
学艺未精啊,怎么也找不到下山的路。
眼前有条人踩出来的细路,她猜是砍柴人的下山路,便扶着花草小树,慢慢地另辟蹊径下山。明明走得很慢很稳,她却忽然脚下踩空,滑到了陷下去的穴里。
谢幼安眼眶都红了,心里后悔如潮水般涌来。使劲吸了吸鼻子,屏住泪花。好歹只是个不算深的□□,若是数米的陷阱兽穴,命就交待在这儿了。
“救命,有人吗?”喊了两声,这时的深山哪里还有人。谢幼安自己手脚并用,努力爬出去。花了大半时辰,终于从有她整个人那么高的穴里爬出来。
饥肠辘辘,偏偏在深山里闻到了烤肉味道。
于是,陆恒弄了大半天的山鸡和整只鸽子,尽落到了面前这个衣衫褴褛,脏兮兮的乞儿般的小姑子嘴里。
耀灵推了推甘棠,甘棠顺着望去,问道:“女郎,想什么呢?”
谢幼安回神,笑道:“无事。”
耀灵心里嘀咕了下,又道:“再过几日便是端午了,怎么将军还是这么忙。”
“天灾频发,旱灾还未过,据说又有水灾了。”谢幼安皱眉,心想灾难不断,给北伐又增了不少的难处。
**
五月初五端午日,幼清坐在谢幼安膝头,学着围棋的摆子布阵。
幼清穿着簇新的纹锦交绢小襦裙,粉嫩嫩的颜色,蹙眉认真地思考着棋局。手臂系着五色丝线,脖子上还挂着个平安锁,可爱极了。
但她一见到陆恒,便撇嘴做怪脸道:“娘亲说,今日端午幼清要以兰汤沐浴,这样就可以驱邪避凶,看来也不灵嘛。”
这分明在说陆恒是凶物。
陆恒却浑不在意,甚至微扬了扬唇,开玩笑地道:“我现在便要去军中,一整日都回不来。臂上系的五彩缯还是有点用的。”
始兴等地涨水落雨,汛期怕有涝灾。陆恒手里的军户将士,受令派遣到各要地支援。
幼清一声欢呼。
谢幼安笑道:“小幼清,端午一大早你就跑到我这儿来,姨娘不生气啊?”
“哦对了,娘亲去谢家了,叫我来找姊姊一同去。”
“那还不早点说?”
沐兰汤是《大戴礼》记载的古俗。小孩子都要用菖蒲草、艾草、香草等煎水沐浴。兰汤香气充盈,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以往每年端午都在家中过,今年谢幼安出嫁了,谢母也不想要例外。
“小幼安都嫁人了,长的真快啊。”姨母看见她又感叹了次,话末又让幼清跟她学习,幼清照例嘻哈笑着敷衍。
饭毕,母亲和姨母要谈话,谢幼安便带着幼清到处逛。走到后院杏林之下,幼清道:“这花是梨花吗?”
“梨花更白,这是杏花。”
此时桃花已谢,杏花倒还嫣然。不过也快要花谢了,再过两个月便能结出酸涩杏子,拿来泡酒最宜了。在没填土栽杏林六年前,若此处还是那片荷塘,七月一到满池娇荷也是好看的。谢幼安漫不经心地想着。
移眸却见一娉婷少女,向谢幼安和幼清走来。
“阿容见过姊姊。”对方盈盈下拜,谢幼安却很想躲开,最终还是笑了笑,道:“阿容有何事?”
这少女正是比幼清,比司马纨王齐玥袁英英等女郎,更有资格唤了姊姊的谢容——谢幼安同父异母的庶妹。
“无甚么大事,只是听闻姊姊今晚要去宫中赴宴,可能让我同去?”
“你去同母亲说,自有牛车送你去。”
谢幼安起先疑惑,但见她略微迟疑的神情,不由领悟到了。谢容不比她小多少年岁,建康城中却无几人识得她的名,大抵是想借她之势。
“我一人去有何意思。”谢容话说一半,便继续求她道:“姊姊带上我顺便罢了。我们是亲姊妹,姊姊就当帮我一次?”
“幼清看如何?”谢幼安唇角扬着笑。
“不要。”幼清垂着眼,弄着臂上的五彩缯,干脆地道。
“我同母亲说,叫萧家女郎陪你罢。”谢幼安牵着幼清的手,又笑道:“阿容同她关系不错,又何必舍近求远呢。”说完带着幼清绕路走,不去看谢容的神情。
如此心急,大抵是不信谢夫人会给她安排什么好亲事。
毕竟八岁年幼且能将姐姐推进荷花塘,长大后又使计让嫡姐代嫁。
谢容是想自己争一把,可惜她不愿效力。
夜里宫中欢宴。
谢幼安刚至位前,司马纨便捧上了个香喷喷的香囊,笑道:“这里头缝着蝎子、蛇、蜈蚣、蟾蜍、壁虎,以艾草包藏裹着,辟邪灵验得很。”
精巧的香囊花纹是只小小花蝎,漂亮得很。
“我闲时也绣了个香囊。”谢幼安和司马纨交换了香囊。
“我也有香囊给谢姐姐。”远处看着的王齐玥上前,摘下自己腰间香囊,笑盈盈地道:“虽然不是玥儿亲手绣的,却是不会有毒的。”她这是玩笑话,司马纨脸上也还笑着。
王齐玥同司马纨不和,她还是第一次感觉到。
谢幼安不着痕迹地带开话,笑问道:“今夜来了这么多女郎,可是要来什么了不得的大名士?”
“姊姊整日待在府里,一点都不关心这些啊。”王齐玥眸子望着门外,也带着万分期待地道:“三吴顾氏,顾子缓啊。”
顾子缓三个字,声音略略大了些。引得好些女郎都往这儿瞥了几眼。
谢幼安微抿着唇,脸上笑意丝毫未变。
旋即一片低低议论,忽然一婢女报信道:“顾家郎君到了。”众女郎屏息以待,眸子紧盯着门口处,简直目光灼灼得要将门槛烧穿。
半响,来人一袭白衣乌发,面如玉般白,轻绸广袖似水带风。
衣裳粗看只是普通的丝绸布料,但隐约间褶皱处,掠过一抹入水般的银色。便知这布料的珍贵稀少,郎君的身价不凡。
他唇角有一抹淡淡笑意,光是静静站着,便是颠倒众生了。眼神掠过诸位女郎,被那么多双眼神紧盯着,他唇角依旧是淡笑,抬步衣袂微微飘拂。竟向着陈郡谢氏的谢景恒那儿走去了。
“呀,谢家几时与南方士族交好了?”
“从不曾听闻过啊。”众女郎眼瞅瞅谢幼安。又不便上前言问,俱是欲语还休的模样,期待着谢幼安开口解释。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顾郎君当真谪仙般的人物,不愧是天下智者江宴的嫡传弟子。”司马纨也笑道。
谢幼安唇角含笑,回了句道:“可惜我堂兄谢叔源不在,不然也能双壁齐辉。”
司马纨眨了眨眼,便微笑着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