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嘱咐要将身上洗干净。料到了他防备心重,她趁昏厥时找人替他沐浴。谁知他清醒的如此快。侍卫聚在一起将其围住,是谢幼安救回来的人,他们也不敢拿他怎样。
原是为了那双极为神似的眼睛,鬼差神使下救了他。
眼前这个仅仅披着外袍的少年,洗净身上泥垢后,仿若璞玉洗净尘埃。眉目清秀,宽大破烂的脏衣掩着身子,身上还流淌着水。
谢幼安看他衣衫半裸的样子,侧过脸去道:“医者说你最好半月不要动弹。既然醒了,可自行决意去留。”
看得出他神情紧张,紧抿着唇,脸上一道新伤瞩目,看样子是被人用刀划的。皮肤晶莹白皙遍布着青紫伤痕,有些伤口带着微红泛血,有种变态的美感。
“不用紧张,是我救了你。”她没有多问什么,只是道:“若还存着理智,便知咬人是不对的。”
他哑声道:“女郎唤人伺候我沐浴是何意?”
这意思以为她是图他色?
谢幼安扬了扬唇角,一时觉得有趣,笑着道:“你伤口化脓,这是医者的嘱咐。等会有人给你送衣裳,也替你付了房钱,自己留在这儿养伤吧。”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觉得这样做已是最妥。
留在原处的少年低垂着脸,眸色深深,从脸颊到耳后一片粉红。不知是觉辱还是羞。
谢幼安很快便忘了这一茬,回房专心提笔回信。虽然师父江宴从来没有回信。
她仍想找谢景恒商议事情,推门而出,却看见方才的少年站在门前。似乎等待多时了,不知在等她出来,还是踌躇未曾进。
“还有何事?”
“女郎既是去建康城,还请带上我。”他在她面前跪下,行的是稽首大礼,将自己放的足够卑微道:“来世衔草结环,以报大恩。”
为何知道她要去建康城,谢幼安半点也不奇怪。他这相貌便是想打探更隐秘的,也很少有女郎能忍着不说。
“抬头看着我。”
少年闻言久久不语,他缓缓抬眸,那双微扬的眉毛下,眸子微挑含情,教人不敢对视。面色如玉,鼻梁直挺,微抿着殷红唇。
濯濯春月柳,轩轩朝霞举,又岂是容貌俊秀可以形容的。
难怪不由分说的,便是认为谢幼安贪自己色相。他确有这资本。如此姿色,当年的卫宝叔也不过如此吧。让她莫名觉得,那十金花的真值。
“若我带你去建康城,你要拿什么来报答我,嗯?”
谢幼安不想带上他,真带去了建康城,此人很可能会变成她的负担。明日离开时留些钱财给他,便已足够善心的了。
但她的语气和这话,太容易让人误会在是暗示。他脸色猛然变了。
她自己也觉得不妥,收敛起脸上戏谑的笑。心中一时喟叹,和慕容盛相处了不少时日,有些近朱者赤,倒是学会了些不正经。待明日离开高阳郡,她和慕容盛此一别,便是真正永诀了。
谢幼安虽起先恼恨他,但后来是真心把他当为好友。
东晋门阀士族谢氏女郎,胡人慕容氏皇族将军。他们两人的身份差异悬殊,是不会有再见之日了。
“我……愿意。”他苍白着脸,一字字艰难的吐出。说完仿佛被判了死刑,立刻执行腰斩般。目无半点光亮,垂直地看着地面。
谢幼安正叹息着,被他这么一句话,竟然一愣。
“咦,这是在干甚么?”谢景恒来找谢幼安,便见眼前如此奇异的画面,陌生俊美的少年跪在地上,谢幼安站在门口不知在想什么。
那少年望了谢景恒一眼,深垂下眼。
“阿兄,他便是我在路上捡来的人。”
谢景恒闻言精神抖擞,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不由揶揄道:“难怪怎样都要救回来,如此姿色真是不凡。你便收个男宠吧,陆恒应当不会介意?”
陆恒怎么会不介意,不砍他谢景恒便是仁慈了。
谢幼安知道他是玩笑话,跪坐地上的少年可不知,他垂下眼帘,不发一语,似深受打击的模样。家族落败后,不知有多少权贵打过他的主意,男女皆有,他皆是抱着必死之念抗争,才得以残存着尊严。
这是他仅有的底线,竟然被自己动摇了。
想昔日锦衣玉食便傲骨铮铮,一朝落入泥里,弯折了脊梁求人践踏,为此不耻甘心以身侍主,满腹儒道简直辱没圣人。
她其实想笑,但见他脸上深沉的神色,便也忍住了,道:“别怕,阿兄同你玩笑的,我不会收你作男宠。”这拒绝让他松了口气,同时心中愈加轻贱鄙夷自己,一时极为复杂。
但还未让他彻底放松,谢幼安下一句话,便如惊天霹雳般,让他面色惨白。
“阿兄,要不我将他给你吧。”谢幼安看了眼谢景恒,问道。
他带在身边当侍从,或是送入军营锻炼一番。无论怎样,都比她自己留下他要好。谢幼安说完,瞧着他的神情,怎么比方才还要绝望。不由问道:“你不想跟着他?”
“我可不是王烨之,”谢景恒乐了一会儿,才悠悠地道:“你再说下去,等会儿人便要以额撞柱,以死明志了。”
谢幼安这才失笑道:“我阿兄不喜男色。你在他身边或当侍从,或另有所用,总之不会叫你以色侍人的。”
少年不可思议的抬眸,慎重地看了眼谢景恒,才道:“是。”
她想了想,试探地问道:“看样子你是念过书的,可有姓名有字?”奴隶大多是没有名字,也没有像他这样的胆气。
他有些迟疑着,嚅嚅不言。
“若是有便报上,何故遮遮掩掩的?”谢幼安疑惑道。
“我字谢衣。”他终是道:“罪人之子,不敢言姓。”
“谢衣?所以你便以谢为姓了?”见他颔首,谢幼安脸上复杂,这少年与她有缘。他说是因父获罪而不敢言姓,但她心中明了白,不过是己身为贱籍奴隶,不敢玷污祖上才不言姓罢了。
就如同璇玑,落为贱籍便不言己姓。
“阿兄,他说他姓谢了。”
谢景恒也若有所思,笑了笑道:“这下怎么办呢?”于是帮谢幼安问道,“读过哪些书,今年几岁?”
“主学儒家,略通老庄。”他不知姓谢有何不妥,顿了顿道:“方及弱冠。”
谢幼安原先猜他是没落的支族,或是下等士族。最差也应是累世清贵的书香子弟。否则挡不掉别人的觊觎目光,他存不了一身骨气。
但男子二十弱冠成年,眼前分明才是十五六岁的少年长相。亏她还以为他比自己要年幼,谢幼安不由道了句,“看不出。”
看不出什么?沈谢衣于是也沉默。
“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水。何意也?”她擅的是玄学,但也极熟儒家,当下想教考他道,“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试析之。”
论语雍也篇。论语是很多人的启蒙书,所以不算生涩难懂。
“乐,喜好也。知者达于事理而周游不滞,有似于水,故乐水,仁者安于义理而厚重不迁,有似于山,故乐山。动静以体言,乐寿以效言也。”
以山水形容仁者智者,无疑是生动又深刻的。
谢衣的解释又极好。谢幼安颔首道:“为何不是智者以水为乐,仁义的人以为山为乐。智慧的人懂得变变通,仁义的人心境平和。智慧的人快乐,仁义的人长寿?”
“因其‘知者乐,仁者寿’非体仁知之深者,不能如此形容之……”
“书读的大好。”
三回合后,她的刻意问难,都变和他观念一致起来,谢幼安不由赞道。他生存尚艰,都不曾忘记所学,可见平日细思深刻,非常人能及。
沈谢衣才觉得惭愧,眼前这个女郎言辞丝毫不逊自己。相信换个公平些角度,他问难很可能及不上她。
哪怕他的这位救命恩人,看起来比他尚要年少。
“阿兄,不如让他当你的从弟?”谢幼安望着谢景恒,试探地道:“一身才华,弃之可惜。”
还不知当他从弟意味着什么,沈谢衣便觉得不妥,忙道:“仆身份微贱,不敢高攀。”
“不妥,先告诉我你原本的姓。”谢景恒望着他,道:“若让你不姓谢,换个姓可愿意?”寒门和士族之隔云泥。如此让他冠上陈郡谢氏的姓,一旦被人揪出冒牌,必会招来轩然大波。
沈谢衣答道:“仆原姓沈,不介意主另赐名讳。”
“沈谢衣,真是别致的名字。”谢幼安看了谢景恒一眼,道:“今日开始,你便改姓陆吧。”陆恒祖上是寒门不显,冒充他的从弟不会有任何人怀疑,但这少年便也是士族了。尚能做些小官小吏。
沈谢衣俯首道:“是。”
他只当“陆”是谢景恒身边,那些侍从的姓。
“医者说你右腿伤得甚重,是怎么起身的?”谢幼安这才想起来,医者说他要躺上许久,怎么一会便能走路了。
“右腿乃旧伤,并无大碍。”
“脸上的伤呢?”他脸颊如玉,却有一道泛红刀伤,还未好全,像是被利器所割。沈谢衣回答道:“这是仆自己割伤的,并无大碍。”
谢幼安转瞬明白。只是脸上再多两道伤痕,怕也是难挡觊觎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