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雨宁曾经很熟悉的那间院长办公室里，高长青站在传真机前翻看雨宁发过来的传真。他50多岁的年纪，身材高大，脸盘方正，属于雨宁妈妈说的那种脸上自带官相的人。只是千辛万苦地当上院长也不过是两年多的时间，肚子便在不知不觉中大了许多，多多少少影响了他完美的形象。有什么办法呢，哪个爬上这个位置的人能少得了酒桌上的推杯换盏？这是局外人艳羡的福利，却是局内人无法卸去的负担。就像那首《加州旅馆》里唱的：你可以随时结账，但你永远无法离开。他已经50多岁，熬成医院的一把手，再往上走的可能性不大，而离开又能去什么地方？如果时光能倒流，他也如雨宁一般年轻，赶上可以自由选择的好机会，说不定也能如雨宁一样说走就走。看看医院里那些大好年纪便开始混日子的人，想想门外那些打破脑袋想进来的人，对于雨宁的决定，他倒是又羡慕又佩服。
他现在有些后悔为了平衡关系而一味地拖着不明确让雨宁当科长。正用得顺手，就这么放她走，他的确有些舍不得。只是就算他不批准她停薪留职，逼着她回来，她心里难免会埋怨他。她在传真上把工作安排得这么井井有条，说明她有这个想法也不是一天两天。秦浩风还在这里，有一天她想明白外面也不容易，再回来了也不是不可能。他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只是想起前天晚上王大龙提着东西到家里拜访他时闪烁其词的样子，他心里有些不确定。雨宁骨子里有一种无所谓的精神，虽然肯为他着想，做事也干净利落，可原则上问题却从来不会让步，而大龙这样费尽心机往上爬的人，是让他做什么便会做的，只是这样的人说不准哪一天他也会为了什么出卖自己。但他随即又想，连这样的人都摆布不了，这个院长也干脆别当了。再说，他的“小意思”也的确够意思。
“传真我看了，也和别的领导商量了，按你的建议办。早知道你不是个安于现状的人，每天抱着书看，参加这个考试那个考试，谁没事干这么折腾自己。出去闯闯也好，试一试水深浅，心事就了了。先办个停薪留职，到时候想回来再回来。不过记住，你又欠我一次。”
第二天雨宁再给他电话时，高长青这样说。
雨宁自然无法想到高长青脑子里的弯弯绕，只是听他说得通情达理，几乎是含着泪拼命地点头。当年院长任命她助理虽然也算是水到渠成，毕竟她的学历能力在那儿摆着，但那样的单位，没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提拨你有一千条理由，冰封你，便有一千零一条理由。所以这两年，她一直努力工作，尽自己所能地回报他。只是这一次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出来，的确是辜负了院长的信任。他非但不责难她，还这么理解，让她又感动又愧疚，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停薪留职的事一定，雨宁了了一件心事，顿觉浑身轻松。而且好事成双，有了苏阳承诺的房租补贴和王婧的努力，房子的事很快解决。王婧在和雨宁看房的过程中很贴心地替雨宁着想，说不必给苏阳省着，但雨宁还是选择了公司附近的一处两居室，且与一个小女孩同住一屋。她不是个得寸进尺的人。她觉得能遇到像高青山和苏阳这样的领导，只能用命好来解释了。
安居便可乐业。雨宁不用去找房子也不用坐那么长时间车上下班，便开始甩开膀子处理那堆烂账了。同事们都已经下班，各式各样的销货单、统计表、账簿、报表摊满了4个办公桌，有的已经蔓延到空着的座椅上，整个财务部成了纸片的海洋。雨宁一个人埋头在她的办公桌后，右手飞快地写着什么，左手却在不紧不慢地揉着脖子和肩膀，显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休息了。苏阳在玻璃窗外站了半天，她竟然毫无察觉。犹豫了一下，他推门进去。
没想到这么晚还有人进来，雨宁吓了一跳，放下左手时把桌子上的纸片带到了地上。她想弯腰捡起来，苏阳已经先弯下腰去。
直起身，看了看桌子上满满摊着的东西，他不知道该把手里的纸片放在什么地方。
“你就不能先收拾一下再干别的？”苏阳喜欢条理分明的人，眼前的情景让他很不习惯，但想想她刚才一边干活儿，一边用手揉脖子的情形，心又忽然一软，语气不由得柔和起来，把责怪变成建议：“那样看起来也清爽，干起活儿来也利索些。”
“这样摊开来找东西方便，有句话叫：大乱才能大治！”雨宁为自己的成果激动着，全没有注意到苏阳语气的变换，大大咧咧地为自己的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大乱才能大治？”苏阳愣了一下。雨宁这顺嘴一说，对苏阳来说，却是醍醐灌顶。
“那当然。就比如一团乱麻缠在一起，要想把它捋顺了，但无论抽那一根，都会发现半路里又都纠结在一起。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些乱麻使劲弄到更乱，越乱越好，然后再去试着整理，发现以前看上去的死结很轻易地就解开了。这是我的经验，好用得很。”
一团乱麻被她上升到大乱才能大治的高度，苏阳忍不住笑道：“好吧，那你就继续你的大乱吧。到时候我要看到的结果是大治就行。”走到门口，想起什么，扭回头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加班？她们呢？”
雨宁迟疑了一下，说道：“我刚刚让她们回去了。她们离家远，不像我几分钟就到。”
“赵丽云怎么样？还算配合吗？”
“挺好的呀。大部分原始资料都是她提供给我的呢。”
“哦。她跟我时间长了，有时看不清大局，又不是个大气的人。有什么问题，你直接和我说，我再来和她谈。”
“不用。没有赵姐的帮忙，我哪里就能有这么快的进展。她以前做的统计工作真的是帮了我大忙了。”
“那就好。”苏阳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雨宁，点点头，走出去了。
雨宁惊讶于刚才自己撒谎时脸不红心不跳。这几天她其实一直为赵丽云的态度苦恼着，为什么苏阳问起来她竟然会不假思索地为她辩护？看来她的同情心又开始泛滥了。
周一会后，她硬着头皮和赵丽云探讨怎么才能尽快查明差异时，赵丽云公事公办地把统计表和所有单据一起堆到她桌子上，并不多言，摆明了是“你有能力，你来！”的态度。雨宁不好再说什么，只有自己一点点开始理思路，建表格，输数据，心底多多少少有一些初来乍到被人挤兑的悲凉。后来杨婷婷忍不住悄悄告诉她，周一早晨她去卫生间的时候，正好听到了王婧与赵丽云的对话。王婧说赵丽云是公司的元老，柳如云离开，本来她已经尽力建议让赵丽云来任财务经理，可半路杀出个田雨宁，不知给苏阳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相信她能很快清理清楚账务，所以苏阳便固执地要让雨宁当这个经理了。赵丽云本来就觉得委屈，被王婧一鼓动，态度过激一点儿也是可以理解。
雨宁当然理解。有好几次，她甚至很想去找苏阳，把财务经理职位让出来。只要工资有保证，只要能学到东西，只要不耽误工作，给她什么职位都无所谓。可她不想让苏阳觉得一定是赵姐给她找麻烦她才故作姿态的，忍了几天，一边也留意着赵姐的工作，发现她每天忙忙碌碌却并没看到做了多少事，去和运营支持部沟通，也往往会碰壁，便理解了苏阳这样安排的苦衷。
由此，雨宁也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职场的残酷。不是传说中的过河拆桥，兔死狗烹，而是车轮滚滚向前，总会有人因为种种原因掉队。没有人会停下来等你。职场有时就像是健身房里的跑步机，它是一个完全被外力控制的传动装置，会将你所有的抵抗化为无形。站在上面，你无论怎么努力地向前跑，最终还是停在原地，但你不努力，便连留在原地的机会都没有，唯一的可能就是被淘汰。
好在她一直努力，自觉也算聪明人，应该没有被淘汰的可能。看看眼前的电脑屏幕上，Excel表格清楚地显示着各个大客户从商务、财务和统计三个口径提交的发货数和开票数，那些已经核对一致的销货单被她用黄色标注，未标注的区域越来越少，这意味着困扰大家那么长时间的数据差异很快就能水落石出。她这第一仗堪称完美漂亮，应该足以让苏阳释怀、赵姐诚服、同事刮目相看。
真该好好庆祝一下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