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宁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摸出枕头下面的手机来。金属外壳不像昨天那样冰凉,摸在手里很是舒服。翻开前盖,没有信息,没有未接来电,只有通讯录里里的一长串电话。她想起昨天在办公室里被围观被艳羡的情景,嘴角不由得露出笑意。
忽然响起的铃声吓了她一跳,让她差点儿把手机扔到床上。镇静下来,看了一眼那一串奇怪的号码,再瞭一眼仍在熟睡的小丽,按下接听键,轻声问:“哪位?”
“是我。吵醒你了吗?”他显然注意到她压低的声音,声音也低了下来。
是Jason!这是她新手机上第一个电话。她希望是他来的,果然便是他!昨天晚上才给他发的邮件,今天一早就把电话打来。
信守承诺的男人!
“我已经醒了。你怎么想起现在打电话?”她把脸尽量靠近听筒,低声说道。
“过一会儿你要去上班了,我不想上班时间打扰你。”
“那昨天下班的时间也没见你打给我。”
“我们的约定好像是你想要我打电话了,会邮件告诉我,但昨天你的邮件里只说你的班加完了,你也有手机了,也没说你想聊天呀。”
“那是多久以前的约定,那时我还没有手机。再说这个约定本来就有问题。我给你发邮件说我想聊天了,我怎么保证你一定马上能收到?等你收到了,你又怎么能保证我那时正好有时间?而我发了邮件却等不到你的电话,岂不是不如不发?”
“哈哈,逻辑好像很严密啊。但是以我对你的判断,你发邮件,一定会选择一个你认为我会方便查邮件的时间。如果我当时没看到你的邮件,那肯定会在看到的时候给你回邮件确认时间。如果你认为那时的时间不合适,你可以在邮件中写明你在某个时间段有时间,那样我就可以在随后的时间段给你电话。就算上面的都不成立,你发了邮件,起码会有两个结果,一个是我没看到,那你可能要等一段时间;一个是我看到了,会马上给你电话。你怎么因为存在一种可能,便排除了另一种可能?由此看来,你并不是很想听到我的电话。”
刚刚还自鸣得意的逻辑怎么一下子变得漏洞百出呢?
雨宁让脑子飞速运转,想寻找他逻辑里的漏洞,但徒劳无功。他的结论显然不对,她又无从反驳,只好言之无物地说:“你这都什么破逻辑。”
“哈哈。竟然有人说我的逻辑是破逻辑,你说说看,这逻辑破在了什么地方?”
“别管你前面说的多么完美,如果推出一个和事实完全不相符的结论来,那就肯定是破逻辑。”她只能实话实说。
“那你的意思是——你想听到我的电话?”
想不到他并不为自己的逻辑辩护,而是反其道行之,把重点落在结论上。雨宁刚才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想办法打败他的逻辑上,现在忽然发现自己走到了一个死胡同,否认吧,逻辑不通,承认吧,这也太不含蓄了吧。进退两难间却发现自己心里竟是满满的欢喜。
聪明的男人!
“承认一个事实,有那么难吗?”他好像看到了她的脸红,用调侃的语调说道:“人有时脸皮得稍厚一些,像我,即使你的邮件里什么都没说,还不是主动给你打电话了?”
“主动给我打个电话有那么难吗?还非得先把脸皮弄厚了?”眼看被逼到墙角,只能闭着眼认输的时候,他却给了她反戈一击的机会。
“哈哈。好吧,不算太难。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每天都打给你,直到有一天你说:‘你这人脸皮怎么这么厚啊,烦不烦啊。’”
“估计你是没机会听到我说这句话的。”雨宁委婉地说道。
“好。既然这样,那我每天喊你起床吧。不过你现在得告诉我,你一般几点起床,几分钟洗漱,几分钟吃饭,几分钟在路上。”
“让我放松一下好不好?这些小事,都是可早可晚,可长可短,可有可无,哪里就要算那么清楚?”雨宁感觉到这个远在大洋彼岸的男人异乎寻常的力量,他怎么能做到?!先是轻而易举地让她把不曾和别人说起的困扰絮絮叨叨地抖落出来,后是用一封含而不露的英文信让她恨不得把心都交给他了,现在他还不满足,一步步地侵入她的生活了。
“知道你对数字没有概念,所以我才要先问清楚,不然我怎么为你控制时间?不这样做的话,你还不得天天迟到?”
强势的男人!
雨宁直觉这么下去,自己很快便成他的俘虏了。在此之前,她总要挣扎一下吧。
“把我说得那么不堪。我才不会迟到。告诉你吧,我现在已经在上班的路上了。”
“啊?你不会没洗脸就出门吧。”
“为什么不会?一会儿到办公室洗一把脸就行。”
“为什么这么匆忙?”
“同屋的女孩还在睡觉,我不想电话吵了她的。再说边打电话,边洗脸好像难度高了点儿。”
“你和别人合租房子?”
“是啊。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只是有点儿出乎我的意料。以你的年龄和职位,应该会有一个不愿被别人打扰的空间呀。”
雨宁的自尊又一次毫无准备地受了打击,直觉到他的热情差不多都是基于他错误的想象,CFO了,手机了,自己的独立空间了,她真不知这么聊下去,她这个蜗居京城的外地人还有多少他意想不到的东西,他的热情还能在不断的失望中坚持多久。
自以为是的男人!
“那样的空间我也想有啊,但那是要付费的。我只是要一张床可以睡觉而已,为什么要为那没有必要的空间付费?再说我也没感觉有什么不方便的。”雨宁本来已经决定早死早托生,但说到后面还是不自觉地想要淡化她经济上的窘迫。
“真没有什么不方便吗?”
“没有啊。”
“那我以后早晨叫你起床岂不是很不方便?”
他的意思是他还愿意以后叫她起床吗?他是没感觉到失望还是在失望后还要照顾她的情绪?
“这个还真没想到。你不用那么早给我电话不就行了?”她有些生硬地说。
“是谁在邮件里说我可以随时给你电话的。以后说话要严谨才对。”
“好吧,算我错了。”雨宁不得不承认她当时兴奋过头,话说得是大了点儿。
“哈哈。这么快就认错,还不错,比我想象的要乖一点儿。”
雨宁心底一阵柔软。“乖”这个字在她的概念里是大人哄小孩时才说的话,她仿佛看到了电话那端一双宠溺的眼睛。
霸道但也周到的男人!
听不到她的回话,他便接着问道:“你说你已经在路上。难道你出门之前不化妆?”依旧是郎朗的声音,听不出一丁点失望。
“从来不化。”
“天生丽质?”
“我很丑,化也白化,干脆省事些。”雨宁想,干脆把他所有美好的想象一次性彻底粉碎也好,省得两人都受折磨。
“描绘一下,怎么个丑法,让我做个评判?或者见你的时候有个心理准备?”
都这样了,他还想着要见面吗?
“这怎么描绘呀?这么说吧,反正在大街上遇见,你不会再看第二眼的。”
“哈哈,那我放心啦,这最起码说明你还不太丑。”
思维特别的男人!
雨宁不由得笑道:“就算不太丑,也绝对和漂亮两个字不沾边。”
“女孩不能太漂亮了,那样很可能会减少内涵。而内涵比外表要重要。我不希望你太漂亮了,这样一个人漂在外面,风险太大。”
“你不希望我漂亮,我就不漂亮了?再说,漂亮和内涵怎么有关系了?”
“哦?这么说,你承认自己是漂亮的了?”
“我真不漂亮。我只是说你的想法很奇怪。”
“一点儿也不奇怪。女孩太漂亮了,在成长的过程中必然会受到有意无意的关注和照顾,比别人更容易得到她想要的东西。而人一旦知道自己可以依仗某些东西轻易达到目的,潜意识就不会逼着自己走更艰难的道路。这就是我说为什么漂亮很有可能会减少内涵。当然凡事都有例外,如果你说你既漂亮又有内涵,我一点儿都不意外。”
雨宁仔细品味一下他说的话,的确有些道理。看上去他尽管口口声声说漂亮减少内涵,心里还是宁愿把她想象成既漂亮又有内涵的把。雨宁暗暗发笑。
口是心非的男人!
“我的确是例外。”她故意顿了一下,想象自己马上就要粉碎他另一个想象,声音里便带了些得意,“我属于既不漂亮又没有内涵的。”
“是吗?”他玩味道。
“那当然。”
“你是想吓跑我吗?”
“我只是实话实说,如果你胆小的话,请自便。”
“哦。看来你的病全好了,用不着我这个医生了。”她听得出他声音里的失望是装出来的。
“是医生嫌弃病人不漂亮又没内涵的。”
“见过不讲理的,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这也是病的一种表现吧。好吧,念在你还是我的病人的份儿上,先不和你争。不过看你的邮件,你那天晚上觉得翻不过去的山现在被你踩在脚下了?”
“只能说阶段性告捷。和对方的合作框架协议已经达成,下面还有资产评估、账务处理、工商变更等一大堆事情要做。”
“可以想象。任何的并购操作都不是件简单的事,即便完成后也大都会有一段艰难的磨合期,希望你们能顺利度过。现在你的问题解决了,我这大夫是不是也该下岗失业了?”
“什么意思?”雨宁顿时感到自己的心一紧。
“我是说我们第一次聊天,是你情绪低落的时候,你需要有人听你倾诉,我正好碰上了,便做了你的聆听者,现在看你的难关已经度过,我的存在价值好像已经不大了。”
雨宁终于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是啊,到目前为止,她不断地粉碎他的想象,通常意义上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期望,她都没有,凭什么他要浪费这么多时间这么多电话费来陪她聊天?凭什么他要当她的情感垃圾桶?
她勉强压下胸中汹涌的失望,却觉得防洪的堤坝摇摇欲坠。
也罢!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终归要放弃,现在刚刚开始都觉得失去的痛意,若是时日再长,岂不更难以割舍?
可是说好的“”呢?
雨宁站在办公室门前,惨淡一笑,说道:“谢谢你的电话和邮件,谢谢你陪我度过这段艰难的日子。我知道我无法给你提供什么价值,所以我理解你的想法。祝你一切顺利!”
她已经做好准备听他礼貌周到地说再见,她也会给他一个潇洒的背影,只是电话那端短暂的沉默却让她觉得时间仿佛凝固了一样。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什么叫你无法给我提供什么价值?你难道看不出我喜欢和你聊天吗?我只是不确认你是不是还需要,所以才会那么说。如果我让你不开心了,我道歉。”
“没什么。你不必觉得抱歉。我们都有比聊天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已经快到办公室了。希望下次我遇到难关的时候,我还会有好运气遇到像你这样愿意听我倾诉的人。”
这便是她准备好的潇洒的背影。
“叶子!”
那是一声带着痛意的呼唤。雨宁顿时觉得自己的心也狠狠地痛了一下。“你还想和我说什么吗?”
电话那头一片沉默。沉默中,雨宁听到她也在喊他的名字,声音里带着颤抖,“Jason”
“嗯,”隔了一会儿,她听到他的声音,带了些疲倦,仿佛他刚刚经过了一段漫长的跋涉,“我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但时间会给出答案。你还记得上封邮件我最后说的话吗?”
“talk,.”
这句英语因为这段时间不断地被她念叨,所以现在才能脱口而出。只是现在说出来,却和前几天念叨时完全不同的心境。她以为那已经是她的宝贝,让她可以随时拿出来摩挲,现在却给告知要还回主人,她的眼泪开始在眼眶中打转,声音不自觉地带了些哽咽。
“叶子,你记住,我说的这句话在你这里永远有效。”
雨宁的眼泪无声地落下来。这么说,他给她的东西,他不准备收回去?她以后还能念叨着这句话,想像着前面那个美好的世界?
她第一次体会到失而复得是怎样一种悲欣交集。
“怎么了?为什么会哭?我觉得现在该哭的是我呀。我都搞不明白为什么忽然间你就不愿意和我聊天了。”
“胡说!是你不愿意和我聊。是你说你这大夫当到头了。”雨宁的声音依然哽咽。雨过天晴,阳光灿烂,屋檐上积存的雨水点点滴滴地落下来,清新如诗。
“叶子,能不能讲点儿道理?我只是不敢确认你的态度,我担心我太多的电话会打扰到你,所以才开个玩笑试探一下。你怎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你这都是什么破逻辑?”
他学她说话,惟妙惟肖。
她这边的眼泪还没干,却已经笑出声来,不得不连抽几下鼻子。
“我刚才听到你用钥匙开门的声音了,”J的声音又恢复了一贯的明朗,“现在马上挂掉电话去洗漱,不然一会儿上班让同事看到你又是蓬头垢面,又是眼泪鼻涕,有损美女形象。”
“本来就不是美女。”雨宁赌气说道。
“那就更需要注意。先天不足,更需后天弥补。”
雨宁又失笑出声,可继而深恨自己这么又哭又笑的幼稚样子。
“好吧。那你挂电话吧。”
“你先挂。”
“是你提出的,当然得你先挂。”
“我不会先挂女人的电话,这是原则。我说过我要为你控制时间,已经很晚了,赶紧挂掉准备上班吧,明天我再打给你。快挂掉,听话!”
雨宁恍惚间觉得自己真的是个小孩子,而对面的男人正用宠溺的目光看着她,用手拍拍她的脑袋,让她觉得除了听他的话外别无选择。
她挂掉电话,摇摇头,让自己清醒过来。去洗手间用凉水使劲地洗了把脸,对着镜子中眼神迷乱的自己看了半天,觉得一切好像做梦一样不真实。打开手机看看,那一串奇奇怪怪的电话号码分明还在,提醒她刚才那个又哭又笑的孩子就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