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说明天再打过来，可还没到明天，Jason的电话便打过来了。
“在做什么？方便说话吗？”
“他们说资产评估时要前三年经过审计的报表。我们这是小民营企业，以前的报表都没经过事务所的审计，这个工作我得提前做，确保中间不再出什么篓子。不是说明天才打电话的吗？”雨宁看看窗外的夜色。
“我有点儿担心你的情绪。别再一冲动，做出什么傻事来。”
“你是担心我做出什么傻事来，早晨才那么安慰我的吗？那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今天我是被你的电话吵醒的，所以脑子有些糊涂，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不算数。现在我已经全好了，你若还想走，可以放心地走了。”
雨宁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那么笃定，她这样的不讲道理是吓不走这个男人的，而且她早晨莫名其妙的眼泪好像是给他们之间无形的协议签字盖章了一样，她的心为此踏实了不少。
果然他没有走，他朗朗的笑声又在耳边响起来。
“哈哈。我怎么能保证你现在是清醒的？我其实早该知道你是个爱胡思乱想的人，只是还有点儿不太适应，以后我会尽量小心。既然答应当你的医生，我就得对你负责任。但你也得答应我，以后不许轻易地说什么你可以放心地走了之类的话，你知道吗？那听起来像是在遗体告别。”
雨宁不禁笑出声来。他可真是口无遮拦，连遗体告别这样禁忌的话都能说得出来。
“好吧。我不说那句话的前提是，你也得答应我，不要轻易辞职不干。”
“好吧。我要辞职，也得是我确认你完全好了才行。我刚刚知道，这两天我得去客户那边，打电话也许不太方便，担心你明天等不到我电话又胡思乱想，所以提前告你一声。”
想想若不是他提前告知，她明天接不到他的信息，铁定要胡思乱想一番，他可真是料事如神。雨宁感觉心又被熨了一遍，又温暖又舒展。
“你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芝加哥。那边的事一办完，我可能就直接回国了。你想我带什么东西回去吗？”
第一次聊天，他就说过圣诞节要回国的事，可她这段时间竟然忘得干干净净，想当然地认为他们之间永远隔着宽阔的海洋，他们会一直这样在电话里聊天。想到他们可能很快要见面，她除了期待，更多的是慌乱。
“还真想不起美国有什么好东西。要不绕道曼哈顿，把自由女神带回来？”
对雨宁来说，大洋彼岸的那个国家原本只存在于杂志和电视屏幕上，现在因为有了电话那边的男人，好像那里的一切都与她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关联。
“哈哈，那个好像过不了海关，带一个小模型回去还差不多。”
雨宁不想再在礼物的问题上纠缠，这样好像她已经确认了他们要见面一样，而现在她还需要时间来消化他要回来这个问题。
她听到他的笑声中带着和平时不一样的喘息，立马转移话题，“你在干什么，听上去气喘吁吁的。”
“你可以想象一下，我背着电脑包，一手提着30斤重的垃圾，一手打着电话，走那么远的路，能不喘吗？”
“提着垃圾？”
“是啊。我需要把家里的垃圾在指定的时间，放在指定的地点，等垃圾收集车过来运走。从厨房穿过庭院到外面，至少有80米的距离。再说我已经是40多岁的老人，哪能和你们年轻人相比。”他一本正经地开着玩笑。
“拉倒吧。”雨宁一边笑，一边想象他打着电话，提着垃圾穿过庭院的样子。“你不就是1961吗？按现在的说法叫风华正茂。如果这么点儿东西这么短的路就让你这么喘气，估计你真的会像电影中的那些美国老头，挺着一个大圆啤酒肚。”
“打住！难道我在你的想象中就那么不堪吗？告诉你吧，我永远都不会是那样一个形象。我不过才75公斤，就我的身高来说，属于标准体重，在我现在所在的这个国家，这绝对属于偏瘦的。”
雨宁对数字真是不敏感，脑袋飞速运转了半天，找了几个参照物，才大概推断出他的身高肯定超过了180cm。这个发现让她心情大好，在她对男人的评判中，五官是否精致或端正都在其次，高大挺拔绝对是男人味的第一要素。
她对男人总是关注女人的容貌不屑一顾，而现在她这样开心又算什么？他只是她的医生，她是一个已婚的女病人，医生长成什么样子对她来说重要吗？何况，她还不确定他们会不会见面。
她记得有本书上讲到人类的进化时曾经提到，人与兽的区别在于头脑，但人永远无法摆脱自然意志的烙印，就像斯芬克斯是人面狮身蛇尾一样，别管人的头脑有多少智慧，漂亮的异性还是会激起人本能的冲动。她现在这么开心，只是本能吧。
“怎么不说话？你一定是用你那1和7都不会区分的脑子在计算我的身高吧。用不用我直接把答案告诉你？”他的眼睛穿过12个时区，直接看到她的心里。
“我计算能力的确不够好，但我的想象能力却不差，要不要检验一下？”
“哦，是吗？说来听听。”
“7点半的阳光照耀着红色屋顶的房子，碎石子铺就的小路穿过开阔的草坪，将屋子的玻璃门和另一端的木栅栏大门连接起来。草坪上有几棵伞盖巨大的古树，低矮的围墙上覆盖着爬山虎之类的藤萝，当然这时小星星一样的花还没有开。一个男人，提着垃圾，打着电话，向院门口走去。”
Jason忍不住大笑起来。
“一个男人！我仅仅是一个男人？还好，我还是一个男人！”
这样的描述实在是让他觉得新鲜有趣，所以顾自玩味个不停。雨宁被他笑得不好意思，便红着脸抱怨道：“不是男人，难道是女人？”
Jason终于止了笑，说道：“是男人，。不信见面时你可以亲自验证。不过你刚才说的好像是阿甘家，不是我家。草坪肯定是有的，也很巨大，但可惜上面没有那样的古树。前年春天，我在院子里种了一棵石榴树一棵柚子树，估计明年秋天的时候会挂果了。只是现在叶子都已经落光了，看上去没那么漂亮。房子的确是红色的屋顶，是三层小楼。但现在是冬天，所以上面的那一层没有在用，因为玻璃门窗虽然美观，但不怎么保暖，如果冬天所有屋子都通暖气的话，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不过你想象得很美，只是因为我有回国去工作的打算，所以不大确定还有没有机会按着你的想象布置我的庭院。”
雨宁难得听到他的肯定，心里美滋滋的。没有古树的确是个遗憾，但有果树也是不错的，春天花开，秋天挂果。如果走在那绿荫草坪间的是一个高大挺拔，穿着白色休闲裤，墨蓝色T恤的男人，那画面便堪称完美了。
她一边让想象随着他走过那个庭院，一边问道：“还没走到吗？这院子也实在大了点儿。”
“已经到了。今天是我的同事载我，他马上就到。”
“你不自己开车吗？”
“因为是同事，又是顺路，所以如果不出差的话，基本上是这周我搭他的车，下周他搭我的。”
“是女同事吗？”
“当然不是。不过就算是女同事也没什么呀。昨天晚上我的女邻居还给我送了一大盘饺子，今天早餐我就是用饺子解决的。”
“看来你人缘不错。”
早上是Jason在验证他的想象，现在轮到雨宁了。这两人都兴致勃勃地在想象的画布上勾勒出动人的形象，现在背景大概有了，轮廓也渐渐形成，只是还需要填补更多的细节。可雨宁有些忐忑的是，她在不断地粉碎他的想象，而他在不断超越她的想象。
“家里没人给你做饭吗？”雨宁小心翼翼地问。第一次聊天的时候她就想问这个问题，只是觉得无论怎么问，都会显得突兀。不过是一次偶遇，一次随便的聊天，介入别人生活太多总显得别有用心。她毫不反感Jason的介入，因为他是站在帮她解决问题的位置上，所有的询问都顺理成章，而她却没有打听的立场，也没有Jason的本事，可以不着痕迹地得到关心的信息。现在这个机会来了，她自然不愿错过。
“人缘那是必须的。朋友们都知道，如果谁家的车坏了，谁家的下水道堵了，谁家要装台球案子，诸如此类的事，找我肯定是没错的。她比我还忙，现在被公司外派到洛杉矶。所以我想要丰衣足食，还得自力更生。车来了，我得走了。明天没人叫早，你不会迟到吧？早点儿回去。记住，不要总是靠加班去解决问题，什么事都可以明天再干！”还没等雨宁答话，他又低声补充道：“想我了，就给我邮件。”
“知道了，这么婆婆妈妈的。”这句只有和亲近的人才可以毫无顾忌开的玩笑几乎是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先记着，回头找你算账！”
雨宁缩了一下脖子，去躲避一股忽然而至的巨大力量，那是让她害怕又让她心底喜欢的力量。
挂掉电话。她闭着眼靠在椅背上。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踏实和安宁。在这个电话之前，关于这个男人和他的生活，她也有过无数的想象，但所有的想象都是飘忽不定面目不清的，除了他的声音是实实在在以外，她无法把想象再往前延展一步。现在，好像浓雾散去，那座红色的小楼渐渐地露出影子，然后是草坪，果树，花墙，还有一个高大的背影。甚至连他的喘息声都那么清晰。最重要的，只是一句轻描淡写地问答，她知道了尽管他自由自在地和她通着电话，但至少他并不是单身，这让她一直悬着的心放下来，忍不住长舒一口气。这是目前为止他们唯一没有区别的地方，她是已婚女人，他是已婚男人，他们的爱人都不在身边，他不过是和她一样，在这些相对自由的日子里给生活寻找些意外的惊喜，给漂泊的心灵找一个伴儿吧。他喜欢北京的秋天，而她正好是秋天树上的一片叶子。
再过几天，这个高大的男人将带着纽约的阳光带着太平洋咸涩的海风带着庭院草坪的气息带着从那块土地上买来的礼物出现在她身边，这种超乎完美的想象让她对他的归来充满期待。
人的一生，会走过多少地方，会遇到多少人，但有多少会带给你欢乐，让你直到年华老去，坐在阳台的摇椅上回忆过去的时候，还能想起你们的初遇，想起他的声音和说过的话，并且想起这些时，你嘴角会不由自主地带着笑意？尽管只认识这么短时间，尽管不曾见面，她心底却已认定，与Jason的相遇会是她一生值得珍藏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