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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很快过去,春天、夏天、秋天很快过去,只有冬天慢悠悠地像一艘乌篷船,在岁月的河面吱吱嘎嘎地摇晃着。二〇〇一年的冬天,骆章的小说终于完稿。促使他完成这样一部小说是因为廖老头死了。廖老头的笛声已成沦落的记忆。廖老头疯了,他叫着完了完了,他脱光了衣服,他手舞足蹈,他栽进了长江。廖老头死得那么突然又那么必然。廖老头深爱着这座小镇,可是人们不理解他执着的爱,小镇的历史从此断代,关于过去的历史就像那缭散的笛声已成绝响。写这部小说,骆章正是为了抓住一点什么,比如一条寻根的线索,一个我来自何方的答案。
骆章归纳了小镇的传奇。他把时间的切入点放在同治七年。
同治七年,法国传教士弗朗士六十八岁,他穿着深色宽袍的宗教礼服走进了绿水街,人们纷纷打量着他。在人们的印象里,洋人和鬼是联系在一起的,他们叫他洋鬼子。洋鬼子弗朗士向人们散发着《劝世良言》,宣扬上帝,他说上帝是万能的独一真神,除了上帝,其他一切偶像都无法引导我们走向天堂。人们无动于衷,对这群麻木不仁的乡民,弗朗士感到了深深的失望。
弗朗士回到了他的天主教堂,在教堂的弥撒室里,一个男孩子正在等他。那个男孩子深深地迷恋着上帝,他毕恭毕敬地听弗朗士讲授教义,可是当弗朗士说耶稣是上帝惟一的儿子时,那个男孩子表示了激烈的反对,他说天王是上帝的次子,是耶稣的兄弟。弗朗士久居中国,他知道那个男孩子说的天王是谁。从1851年到1864年,历时十余年的太平天国运动曾经震惊了西方,他们把这场运动的主脑视为魔鬼的化身。弗朗士不怪那个那孩子对神的亵渎,他说主啊,宽恕世人的无知吧!
男孩子叫天天,天天是由父亲送到弗朗士这儿的。天天这一年十六岁,他记得他父亲是梁王张宗禹的得力部下,天京沦陷后,太平军残部抛弃了原有的宗教面貌,被人称为捻军。信仰上帝和天王的父亲愤而出走,回到故乡小镇,父亲发誓要继承天王未尽的事业,上帝会保佑他们!
父亲每月初五都会来看天天,给天天带来事情顺利进展的好消息。一个机缘巧合,父亲认识了小镇的首富鄢祖耀,父亲正在游说鄢祖耀投身于一场伟大的事业。这一天是初五,父亲没有来。后来天天得知正是这一天深夜,父亲被鄢氏族人密谋杀害。父亲的头将在鄢氏祠堂悬挂七七四十九天。弗朗士神父在胸前划着十字架说,圣母玛利亚,看看这个野蛮的民族吧!仇恨蒙蔽了他们的眼睛,他们却拒绝聆听圣父和圣子的教诲!
天天含着热泪每天守望着父亲风干的头颅,鄢氏族人看得很紧,直到第四十九天,天天终于有机会偷回父亲的头颅。在被追赶奋力逃亡的过程中,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拖延了鄢氏族人的脚步,天天这才得以脱身。弗朗士神父对天天说你不能留在这里了,孩子,你的心灵已经满是仇恨,仇恨会毁了你。你走吧,我可以给你一笔钱,去别的地方,学会放下,学会爱你的敌人,学会爱你自己。
天天没有离开小镇。他要报仇。他的仇人是鄢祖耀。他终于混进了鄢家,当他见到鄢祖耀时他愣住了,鄢祖耀正是那晚助他脱身逃命的陌生男子。你是天天对吗?鄢祖耀说,我听你父亲说过。你父亲是一条汉子,是我害了他。鄢祖耀一刻不停地说着有关天天父亲的点点滴滴,他对他的信靠和敬仰。他最后说,现在你就是我的孩子了,我就是你的父亲。
同治七年对小镇而言值得大书特书。冬至时分,小镇的哥佬会头目率领当地的绿林豪杰打毁了教堂,弗朗士神父叫着主啊!主啊!可是他的主无力阻止狂热的人们的破坏,弗朗士神父又惊又恐,病倒在床,临近年关的时候终于闭上了眼睛。
天天和鄢祖耀朝夕相处。天天进了学堂,鄢祖耀真的把他当成了儿子。那些点滴的恩惠腐蚀着他报仇的决心。他有过很多的机会手刃仇敌,每每临到关头又无从下手。一种危险而神秘的感情困扰了他。他时常想起弗朗士神父的临别赠言,放下,爱你的敌人,爱你自己。放下谈何容易,这世间是不是有不问因果的爱?这困扰让他折磨着自己。
鄢氏族人对天天的警惕从未放松,鄢祖耀的同族对他财富的觊觎几乎明目张胆。二十岁这年,鄢祖耀提出送天天出国留学。这或许是远离纷扰的最好办法,鄢祖耀对他的保护只能到此为止。此去经年,天天再也没有回来。
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天天时常回想起他这一生的际遇。他失去了,他得到了,他否认了,他承认了。他的爱与恨势不两立却水乳交融。他给鄢祖耀写过惟一的一封信,他说:我是赖獠人,两千年前赖獠人被楚人赶出楚地,而现在我又远渡重洋。原来爱和恨一样是我们被驱逐被流放的原因。原谅我,我的父亲。原谅我,不能爱也不能恨……
鄢祖耀九十岁散尽家财与世长辞,在鄢氏族人为鄢祖耀安殓下葬之后,一个迅速崛起又迅速消颓的家族消失在了历史的纵深处。小镇合上了它最精彩的一页,从此泯灭无闻。
故事到这里嘎然而止,十余万字的手稿被骆章锁进了皮箱。他着力描绘的爱恨激烈而混沌,让人看不清楚面目。一个男孩子的爱恨抉择,总是被他所处的环境塑造着和制约着,不得自由。我们从爱和恨中出发,而爱和恨却是我们被驱逐和被流放的原因。大二的冬天骆章没有回家,就像故事中的天天,那座我们成长的小镇已让我们无法再坦然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