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阁内一雅室,极其素雅简朴,灯火幽淡,一直都是正阳子打坐的幽静之所。此时正阳子双腿盘膝,双掌掌背轻放膝上,拇指微微曲拢,正在席茵上闭目凝思,不远处有一道童跪守在侧。这是正阳子每夜必做的晚课,因为极其醉心于道学,每晚必定打坐参道,静目冥思。
只是今晚已至子时,平素的正阳子早已入歇,因为道家之人最讲究修身养性,起居有时。静心打坐近两个时辰的正阳子始终无法真正的入定,眉宇间不时蹙起一抹深深的忧色。后日卯时时分将会有一项特别的任务,劫夺四柱纯阳之人,而这项任务正是由正阳子亲自领人实施,一想起此事,正阳子总是心绪难平。
这份担忧并非来自正阳子对四柱纯阳之人的怜悯和惋惜,而是来自于对冷家阵法的忌惮。正阳子的曾孙凌风道长曾经抢夺了青冥剑,冷家祖先冷无极只身一人前来泉左盟递帖拜谒宗祖,并且直斥正阳子后人强夺青冥剑,要求原物奉还。冷无极的行为可谓无礼放肆至极,但此时的泉左盟正是草创时期,外有阴厉王朝这样的悍敌,根本得罪不起实力强大的青冥上烟阁,宗祖调解不成,只好令双方来一场比试,点到为止。正阳子如果赢了,青冥剑归凌风道长所有,若是输了,青冥剑完璧归赵。考虑到正阳子和冷无极身处同代,道行相差无几,也算是一场公平的比试。
对于宗祖来说,还有另一重深意,那便是试探一下冷家传人的道行,以此来估算上烟阁主冷青寒的实力。没想到,这场在幽函谷的比试完全算不上一场势均力敌的比试,正阳子开场便落下风,丝毫没有还手之力,硬撑仅仅不到一百招便败下阵来。
幽函谷之战,在冷家阵法面前正阳子败得干脆利落,甚至连心气都输了,可谓是正阳子此生心中最大的痛。作为汇仙观的开派祖师沖佑道长关门大弟子,第二代掌门人的正阳子,生前神飞气扬,恣意不羁,正阳之名,可谓光烛江南,名高天下。此战之后,正阳子彻底变了,此事已成为他心中最大的一个心结。正阳子每日打坐悟道,以图雪耻。出于私愤,正阳子在乾霄阁议会才会如此大力主张劫夺四柱纯阳之人。
至于宗祖交给他探探上烟阁主冷青寒的口风这件事,他是半点没放在心上,只是走了个过场,甚至人还没到寒龙山便回阁了。
考虑到正阳子也算一代道家宗师,亲自劫持一个刚出世的婴孩于名声有损,宗祖原本安排江城雳兹办此事,但没想到正阳子再三坚持,言辞切切,请求担此重任,宗祖执拗不过,只得将此事委派给正阳子。
江城雳加入泉左盟不过十几年便升入朱雀阁地阁弟子,道行自然不浅,机变更是不差,所以对整个冥界的局势大体上有一个宏观清晰的认识,不然也不会生前掌继北玄燕云宗二十多年。这件事做好了势必会成为青冥上烟阁的眼中钉,肉中刺;做不好的话,自己在泉左盟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
虽然他不想成为这只出头鸟,但是没有办法,谁叫他生前就是北玄燕云宗宗主呢?北平府这一带他是最熟悉的,再加上现任北玄燕云宗宗主江城罡是他儿子,想推脱也找不到理由,只能硬着头皮去做,历史的洪流把他推到了最前方。
江城雳没想到自己的阁老主动把这个烫手山芋揽了过去,自己现在只是辅佐阁老,终于不用直面青冥上烟阁了。江城雳面上虽无任何表情,该怎样怎样,但心中却是长出一口闷气,如同卸载了一块千金大石。
出手劫持四柱纯阳之人,公然与青冥上烟阁作对,无异于把自己置于火上烤,其他人老成精的阁老显然不会去碰这个烫手山芋,只有报复心切的正阳子才会不顾一切地这么做。当然也不算不顾一切,正阳子还没那么傻,他自然是经过了仔细考量之后才如此做的。
现在的泉左盟早已不是两百年前的泉左盟了,劫持四柱纯阳之人本就是泉左大计,正阳子身后站着整个泉左盟的人,有了他们的支持,就算是冷青寒亲自出面也得掂量掂量。
其次便是那次幽函谷之败,正阳子一直咽不下这口气,这次自然想要亲自出手对付冷家,劫夺冷啸天刚出世的婴孩,给冷家一个沉重的打击,以洗刷上次惨败之辱。简单的利弊权衡之下,正阳子做此决定便不难理解了。
只是处于复仇心态下的朱雀阁阁老正阳子被蒙蔽了部分理智,没有完全看懂眼前的局势。
今日酉时二刻,宗祖告诉他玄武阁地阁弟子已卜算到冷家府院内冷无极布置的阵法时,正阳子才后悔不迭,悔不该当初毛遂自荐,信誓旦旦地向宗祖保证一定得手,否则愿受盟规处置。如今军令状已立,再后悔也没用了。
连宗祖也没有见过此阵,心绪难平的正阳子长身而起,叹息一声,正准备让道童吹熄油灯,各自回房睡觉。突然一阵淡紫色的烟云飘然而至,烟云过处,走出一位素颜清雅的年轻公子。
正阳子微微有点吃惊,但很快便恢复了镇定,拱手笑道,“夜已中分,不知韦公子深夜驾临敝舍,所谓何事?”
公子泉微微欠了欠身,清冷地笑道,“韦某只是睡不着,出来透透气,没想到正阳子阁老这里依然灯烛通明,故此上来……看看阁老。”
“老道有什么好看的,韦公子说笑了,”正阳子心事重重,不欲多说,唇角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意。
“看阁老的气色,还算不错,那韦某就放心了,”公子泉随意道。
正阳子脸色一凛,道,“韦公子何意?”
“阁老后日亲去冷家劫持四柱纯阳之人,想必已想出对付无极金锁阵的办法了,”公子泉悠然笑道。
正阳子注视了公子泉半晌,拿不定他这样说的用意,只得顺着公子泉的话道,“莫非韦公子已有对付无极金锁阵的良策了?”
公子泉没有直接答话,而是神秘地一笑,话题一转,“韦某嗜茶如命,听说阁老这里私藏有正宗的岩茶,不知阁老可否赐茗一杯?”
正阳子心忖公子泉必定知道无极金锁阵的破解之法,心中暗喜,忙道,“亘儿,准备一套茶具,泡两杯上好的武夷岩茶来。”
那道童闻言,起身答了一声“是”便离开了。正阳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便在席茵上跪坐下来,公子泉嘴角盈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撩衣跪坐。
茶很快便泡好了,公子泉端起茶杯细细地端详了一会,看着团团绒绒的茶叶在杯中慢慢扩散下沉,闻着那浓浓的茶香,神色渐渐舒展开来,笑道,“听闻武夷山奇峰突兀,千岩竞秀,素有‘美景甲东南’之美誉,单单从这武夷岩茶来看便知此言不虚啊。”
正阳子爽朗的大笑道,“韦公子有所不知,这最好的武夷岩茶产自武夷山九曲溪畔的石缝里,传说天上的水金龟下凡至此,亲自用水浇灌而成,所以这里的武夷岩茶堪比天上的御茶啊,哈哈……”
“承阁老的光,今日韦某有福了,”说完,小小地啜了一口,茶香氤氲,回味无穷,公子泉的表情十分享受,快意道,“好茶。”
“韦公子嗜茶如命,老道也是,想我还在汇仙观时,因为近水楼台先得月,这武夷岩茶那是天天得饮,日日得啜,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了,现在汇仙观的后辈每逢佳节总是会给老道供奉一些,韦公子喜欢的话,等下可以从老道这里带走一些,”正阳子笑道。
“武夷岩茶具有绿茶之清香,红茶之甘醇,是乌龙茶中之极品,阁老好意馈赠,韦某只好却之不恭了。”
趁着这个良机,正阳子赶紧道,“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这么客气吗?对了,老道有一事请教,烦劳韦公子指点一二。”
公子泉并不急于作答,又啜饮了一口香茗,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冷家那个无极金锁阵,老道确实没有想到破解的法子,韦公子可是有破解之法?”
公子泉收敛起了那副享受的容色,淡淡道,“韦某曾经受邀去过一趟冷府,一进门就能感受到那种阵法的力量在流动,所谓无极金锁阵,无非是利用阵法的力量重新将阴阳二气合为混沌之气,混沌之气诞生于天地之初,可谓是不生不灭,只可转换。如果被困在混沌之气中,必须破解他的阵眼,不然,永远也出不来。”
“如何破解?”正阳子双手抚膝,头不自觉地前倾,灼灼的视线凝视着公子泉的双眸。
“韦某对冷家阵法也不是很熟悉,只是觉得这个阵法和韦某熟知的聚合阴阳阵很像,只是这个聚合阴阳阵只能将阴气和阳气聚合在一起,只是简单的聚合,但并不能成为混沌之气。不过原理应该差不多,找出他的阵眼,用五行相克之物克制此阵便可。”
正阳子长叹一口气,道,“韦公子,这个方法老道也知晓,但是你知道他的阵眼在哪吗?还有,你知道阵眼之物的五行属性吗?”
公子泉嘴角清冷地一笑,“冷府的建制四方规整,不过里面却隐含着一个太极,而阴阳分界线便是那条弯曲的梅花小径,因为梅花的遮挡,所以很难看出来。两仪便是那小径两边的水池,所以韦某猜测,无极金锁阵的阵眼便是冷府太极上两仪中的一个,也就是那两口水池中其中一口,所以你只需要找到那口代表两仪中阴鱼所属的水池,然后将五行中克制水的土形法器置入其中便可,破了阵眼,无极金锁阵自然便解了。”
正阳子听得入了神,等到公子泉话说完了,良久才反应过来,定了定神色,敬服道,“韦公子真不愧为泉左奇才,老道……佩服。”
公子泉神色自若,丝毫没有任何自得之色,端起茶杯,闻着一阵茶香,细细品了一口,眼睛微眯,道,“代表阳鱼的那口水池接触的自然便是阳气,而水养阴,代表阴鱼的那口水池阴气必定在水面下,冷无极可真是难得的奇才啊!”
公子泉说到后来竟似乎和冷无极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的知交之情,可这话听在正阳子耳中却是有点刺耳,毕竟他一生最大耻辱便是拜此人所赐。
正阳子的脸色变幻了几次,最后终于稳了下来,伸手一探,青光一闪,一个竹筒现于掌中,笑道,“韦公子深夜告计,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公子泉吝惜地喝完茶杯中最后一口武夷岩茶,忙双手接过,揣入怀中,眼角挂着笑意,“多谢阁老馈赠……时辰不早,阁老早些安歇吧,韦某也告辞了。”
说完,稍微欠了欠身,伴随着一阵淡紫色的烟雾,渐渐消失了踪影。只留下正阳子清瘦的身影立在原地,眸色幽寒,沉思道,“公子泉与我素无交情,为何会出手相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