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夜。
沈沧浪跪在沈家祠堂内,冰冷坚硬的青砖地直硌得自己生疼。
沈母在一旁心疼不已,却爱莫能助,尽管她十分心疼,但是老爷对他实行了家法。
对于一个世家大族来讲,家法大如山。
夜已深,露已重。
地上冰寒入体,沈沧浪还是感觉到背上鞭打的伤口隐隐作痛,好在一旁的王总管悄悄给他抹了些膏药,可是还是火辣辣的痛。
祠堂内,一灯如豆,香烟缭绕。
沈家历代先祖的画像,牌位,层层叠叠的摆放在供桌上,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白天的事情在他脑海里一遍一遍的回放,思雨那一抹绝望的眼神,还在像一把尖刀似的一点一点的碎割着他的心。
相比起肉体上的疼痛,心中的创伤,更深更痛,那种撕裂般的疼痛。
就算把他背上的皮肤打得皮开肉绽,也得不到一丝丝缓解与转移。
巨大的哀伤,就像一股涌来的潮水,将这祠堂淹没,他就像那快要溺水而死的人,在这巨大的哀伤当中拼命挣扎。
那些历代的沈家祖先的画像在摇曳的烛火当中或明或暗,一张脸时而变得扭曲,变得僵硬。
父亲说他是不肖子。
他不明白,历代的沈家大族当中,是否也会有人像他一样爱上一个本不该爱的女子?
而那些先祖们又是如何选择的呢?
可是他们只剩下那些阴森森的画像以及冰冷的牌位,让他无从考证。
其实他也没有必要去弄明白,答案一定是显而易见的。
历代的沈家大族子孙,都会为了家族的延续,选择一个从未谋过面的,甚至自己根本就不爱的女子,过那悲惨的一生。
其实,何止是沈家大族,那些有名望的大族,哪个不是如此。
能从中按照自己的心愿又符合家族的利益,找到自己心爱的女子,那简直是少之又少。
而他也不过是家族中历代不幸子孙中的一员。
有时候他非常羡慕大哥,也完全明白他为什么不愿意回这个家。
宁肯去商海当中搏杀,宁肯漂泊四海,风餐露宿,久在异乡,也不愿意回到这个温暖的家。
至少他大哥还有的选择,偏偏轮到他这里,他就没得选。
他完全懂得父亲的苦心,也理解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可是,那可是他喜欢的人啊,就距离那么近,近到伸手都能够到。
偏偏就像海那么远。
这世上最远的距离并不是天与地,而是人心与人心。
这一次他决绝而去,又给思雨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往后再见面,只怕是相互之间隔着深深而冰冷的高墙。
而这高墙是不可能逾越的。
可他是人,不是动物,可以任由摆布,就算是小猫小狗,也有自己的喜好。
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活的还不如一条狗。
世人都道王公贵族好,却不知其中苦楚,王公贵族还道平民百姓好。
至少能够按自己的心愿,选择自己的另一半。
虽然粗茶淡饭,破衣褴褛,却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意而活,没有那么多的牵绊。
想到这里,他很想放弃一切,从这沉闷的祠堂中,远远逃离,逃得远远的,哪怕是出家当和尚。
思绪纷杂,理不清,也扯不开,好似无数只手,又或以无数根藤蔓,将他紧紧拉扯,动不了分毫。
他感觉自己要是真的娶了左明珠,余生就像一条扔在岸上的鱼,苟延残喘,不得呼吸。
正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他以为是丫鬟,小厮,他们一定是母亲派来的,不屑于回头看。
他在想,一定是给自己悄悄送棉垫,热水,或是胖总管来送金疮药。
他身形为之一松,久跪,已让他的身子僵直了。
然而一声苍老,严厉,又熟悉的声音响起,“跪好了!”
是父亲!
他急忙跪好。
沈易先瞟了一眼儿子,面无表情,径直去给列祖列宗们上香,他那已佝偻的身形,鬓边已生华发。
不由让沈沧浪心中一酸,父亲衰老的速度越来越快了。
末了,父亲背对着他幽幽的地问出他一句话,让他心中莫名不已。
“知道你大哥为什么不回来吗?”
“……”
沈沧浪思来想去,很想对父亲说道,那不是他不愿回来吗?
可他忍住没说,他怕父亲伤心,难过,却没想到父亲说出了一个他不敢相信的事实。
“那是我,不允许他回来!”
“这,尽管大哥放荡,可,这为什么呀?”第五
沈沧浪不解的问。
可随后父亲的解释足以让他五雷轰顶。
“我不让他回来,是想让他逃难,不要届时,我沈家大厦将倾,家破人亡之际,也好让你大哥逃出生天!”
沈沧浪心中的疑惑大起,心想,这科场案不是过去了吗?
他忙问父亲:“那折子不是扣下了吗?而且就算递上去,相信圣上也不会偏听偏信!”
“折子是扣下了,左太师确实没有将折子递上去,可是圣上知道!”
父亲的背影在烛光中撕扯,摇曳,显得他似乎难以为继,整个家族全靠他独木支撑。
“知道?”
沈沧浪吃惊了,不敢想象会有什么后果。
“知道!不但知道,还知道就在左太师手里,其结果,还不如递上去让皇上完全知道!”
这番绕口令,一下让他明白了其中的险恶用心,与其让皇帝凭空猜测,还不如全部告知。
这样的凭空臆想又无从考证,反倒让帝心越来越疑惑,而当今天子嗜杀成性,又多疑,时日一长,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他顿时觉得脊背发冷。
末了,又听到父亲说出了一句近乎将他逼入死角的话,“你可知,肖掌柜为什么拉着你不让上楼与思雨相见?”
父亲一提那肖掌柜,自己气就不打一处来,他若一开始不让人阻拦,自己早见上了自己的心上人。
“为什么?”
“我不允许任何人靠近陈思雨!”
沈沧浪听到这里惊了,他简直不敢相信,父亲到底是怎么知道思雨的名字。
难道是肖掌柜会连这个也讲?
父亲从来对天香楼不闻不问,这实在是让他太意外了。
似乎是为了回答他心中的疑惑,父亲又淡淡的说道:“你一定会奇怪,我为什么会叫出那位青莲姑娘的名字!”
“是的,我记得你从来不关心天香楼的事情!”
“我从前不关心,而今却不得不关心,我还告诉你一件让你震惊的事情,那就是思雨每天吃什么喝什么,甚至用什么都是我来为她选!”
沈沧浪听到这话简直不敢相信。
这是从父亲嘴里说出的话,他实在是不能理解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个时候,苍老的父亲终于转过身来,双眼直勾勾的看着他,神情之中充满了哀惋。
“那个女孩,的确有过人之处,你能娶了她,也是你的幸事!”
沈沧浪简直不敢相信父亲会说出这样的话,难道父亲让步了,这让他十分的欣喜异常。
可是父亲话锋一转,让他的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可惜了,就算你不娶左明珠,你也不可能和她在一起!”
“为什么?”
沈沧浪听到这话大声嘶吼,声音在祠堂之内,嗡嗡的回响,他实在是出离的愤怒。
然而父亲紧接下来的一句话,一下子让他的愤怒消弥于无形之中,带之而来的是深深的伤痛。
“儿子,你忘了她吧,那姑娘被太子爷看中了,要怪只能怪她的才情,实在是太优秀了!”
“太子?这怎么可能?”
“肖大掌柜没有告诉你,太子曾经来过吧,而且真的就是慕名而来,你现在明白了吧,我为什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沈沧浪一下无语了。
他在那一刻变得十分的无力。
不过他很快就想到了一个问题,这并不像是自己父亲的作风,这一切的一切太反常了。
“不,父亲,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打算,而没有告诉我!”
此时的沈易先并没有正面回答儿子的问题,而是面无表情的说道:“我知道你浑,但再浑,你也不会像你大哥那样逃婚!”
沈沧浪低下了头,的确,面临家族的兴衰,一家老小的性命都系于自己的身上,当然不可能作出有损于沈家的事情。
“父亲,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沈易先看着自己儿子血红的双眼,用手抚摸着自己儿子的头。
他感慨道:“我何尝不知道你心里苦,可是眼下确实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放心,你娶左明珠,是稳固我们沈家的第一步,而那个陈思雨,终将会让我们沈家慢慢壮大起来!”
“不!”
沈沧浪急忙在拉住自己父亲的袖子,“不能这样,她和这事情没有关系,别让她也参与进来!”
沈沧浪不断的哀求着,然而父亲始终冰冷着脸。
“蛮子,你错了,从她被太子看中的那一刻,她就无法置身于世外!”
沈沧浪听到这话,感觉整个人都坠入了冰窖之中,他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可惜,这是事实。
“最近圣上经常眩晕,太子继位是迟早的事情!”
“父亲,你难道连她也算计在内了吗?”
沈沧浪听到这话,一颗心碎裂成片。
可是沈易先好像没听到他的话,继续说道:“她就是我们沈家的救星,等到太子爷一继位,我终将会连本带利,向左家和霍家讨还回来,而你的付出,也终将得到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