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孤独,是那种一只鸟拥有万里天空,而却看不见另外任何一只鸟的孤独。——《楚·始皇帝纪事》
老彭的刀竟然是反刃的,刀尖向着刃口的方向弯曲,与其说是刀,不如说是带刃的长铁钩。
他抖手把刀尖指在蛇尸的腹部,缓缓地划了下去。
亲眼看着他划开蛇腹的附近的伙计们都惊叫一声。伙计们就算没走过云荒,也是老道的行商,从来不缺胆子。
可是这声惊叫,却源于一阵压不住的恐惧。几个伙计退了几步,脸色苍白,“呕”地吐了出来。
蟒蛇巨大的腹部里面不是小蛇,而是一具人的尸体,已经被消化了一半,只能看出一个大概的人形,浑身的皮肤已经被溶掉,森森白骨嵌在模糊的血肉里。
无怪那条蛇无法挪动整个身体,它的下腹被这个巨大的食物坠住了。
即使是一旁注视的瘸子和千军也微微变了脸色。
老彭用刀在蛇腹中拨弄了一会儿,慢慢抬起刀,刀尖上挂着一枚银饰。
那是一枚银质的百足蝎子,上半身是蝎子,下半身是蜈蚣的形状,是巫民的一种图腾。
“它吃的是个巫民。”瘸子眯着眼睛道。
“终日打鹰,却被鹰啄眼,”王烈也是惊魂不定的模样,“那帮巫民就是喜欢弄蛇,不知道哪个倒霉的家伙给蛇吃了。”
老彭沉吟了片刻:“我怎么听说只有蛇王山的人喜欢弄蛇?”
王烈微微愣了一下:“是啊,巫民四个山里,还是蛇王山的人喜欢弄蛇。”
“这里是大泽山以南,有这么大的蛇么?”
王烈呆呆了想了好一阵才摇头:“倒是没听说,大蛇就是蛇王山的地方才有。”
“那怎么会有大蛇来大泽山以南的地方吃人?”
王烈眨了眨眼,这回是真的傻了。
“长虫横道,”老吕涩涩地说,“是大凶的兆头……”
一股幽幽的寒气在每个人心头窜起,虽然觉着有什么事情不对,可是那种飘忽的感觉又说不出来。
“歇一歇用饭,吃饱了在上路!”静了好一会儿,还是一旁拄刀而立的老彭发话了,“别自己吓自己,今天就到大泽村,住上几日再走,有霉气,也等到霉气过了!”
伙计们急忙把骡马圈在一处,从行李里面取了风干的山鸡肉来烤,本来蟒蛇是顿美餐,不过想着蛇腹中那个化到一半的人形,不吐已经不错了。
狗蛋带着几个胆大的伙计把蛇尸和那具巫民的尸首都挪到远处去了,盖了几片大大的芭蕉叶子上去。
老彭却像是没有一点食欲,就着一堆火默默地烤着他的钩刀,然后拿块棉布慢悠悠地擦着。
他手下二十个伙计一脸阴沉地围着,一付不让外人踏足的模样,旁人隐约听见他们低声议论着什么,却听不真切。
好天气带来的好兆头此时都没了,林子里幽幽地似乎有些冷风逼人。
“老王,真的没事么?长虫横道,真是大凶的兆头,以前我们那个首领不就是遇上了这一遭,结果一进蛇王山就再没回来……”
老吕在这帮人里胆子最小,仗着早年就和王烈一起走云荒,有几分面子,于是支支吾吾地说了出来。
“都说什么丧气话!”王烈的脸色也不好,用力咬了一口山鸡肉,发狠一般,“以前那个首领遭了祸事那次,是他妈的见了长虫横道的缘故么?想发财就别怕死,那么点胆子,不要让人家看了笑话。”
“到底会出什么事呢?”千军坐在旁边也是怔怔问了一句。
王烈摇摇头:“鬼知道,云州这地方,邪!”
静了好一会儿,他把剩下半片山鸡肉抛进火里,站了起来:“把家伙都带在身上!准备上路!今天天黑前一定要赶到大泽村!”
“最后一遭!”王烈死死盯着大泽山那边的天空,“老天保佑,活下来就没事了,今后平安到死,老子也就收手再也不做这九死一生的勾当了!”
这句话他说得低,只有离他最近的千军听得清楚。
王烈说完了,转过眼来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浑浊的眼睛里寒火一闪。
随着王烈下令,老彭的手下也纷纷起身。
老彭这些手下虽然倨傲,却整饬有序,绝非一般零散行商的路子。
老彭在未出发之时便下令说由王烈安排行止,这些手下就遵行不悖。
此时整个马帮都动了起来,一时间声势也颇为浩大。
人声马声,一片喧闹,似乎把刚才那条蟒蛇带来的阴影压了下去。
千军默默地站在那里,轻轻按了按腰间的革囊,抬头去看依然明净的天空,青得像是用水洗过的。
“你看,这么凶险的地方,也有这么美的天空……”他低声说着,似乎是喃喃自语。
随后他转身走向了自己的黑马,翻身上马,取下马鞍上的黑鞘长枪别到了自己的腰带中。
“黑血?”千军有些诧异。
他忽然发现自己那匹黑马直竖着双耳,低低地打着响鼻。
他骑乘这匹黑马已经有些日子了,是老师托付给他的骏马,他知道这匹马的习性,这是它保持警觉的迹象。
他顺着黑马视线的方向看去,正是林子里被芭蕉叶盖住的巫民尸体。
芭蕉叶依然静静地覆盖着蛇和人的两具尸首,不过他忽然觉得和刚才看见的有所不同了。
“走了走了,”狗蛋上来喊他,“王头儿说了,你救他一命,这路上叫我照顾你,保你没事。”
“哦,”千军腼腆的笑了笑,指着芭蕉叶下那堆东西,“刚才有人动过那东西么?”
“谁不怕恶心动那玩意儿?”狗蛋皱了皱眉头,“就算有也是哪个贪财的偷割了蛇胆去。快走了,乌云快赶上我们了。”
千军回头看着南方,密不透风的乌云在天空上堆起高高的云山,仿佛随时都会崩裂。
风正是向北吹,乌云黑压压地退向他们这边。
狗蛋说得没错,那一阵晴只是暂时的,他们还没逃过雨云。
牛骨哨又一次响起,马帮向着黑水铺的方向进发了。
接近大泽村的时候,乌云终于赶上了马帮。
还不到天黑的时候,隔着几尺远已经看不清人脸,伙计们打起了火把。
一路上再没什么事,渐渐的大家也都有些松懈,其实说到底不过是大蟒蛇吃了个巫民,虽说没听说过有大蛇在大泽山以南活动,不过按祁烈的话说,云荒就是个鬼地方,别的地方不可能的事,这里都会发生。
“转过这道湾就是大泽村,都把劲儿给我使出来!”
王烈在前面高喊了一声。
此时马帮已经走出了林子,脚下趟着一片泥浊。说是湾,却没有河,只有薄薄的一层水混着污泥缓缓地流动,这就是所谓大泽,一片浆水地,寸草不生。
“趟着石头走,”王烈扯着嗓子大吼,“不要陷进去!”他是走云荒的老人,知道这片静得出奇的泥浊也藏着不可轻视的杀机。
大泽远比看起来要深,越往中心走,越会感觉到一脚踩下深不见底都是淤泥,根本踏不到底。其中还有些特别深的孔洞,称为“泥眼”,全被污泥遮盖住了。
若是不小心踏进去,就是灭顶之灾,人在稀泥中挣扎却无从借力,慢慢地就陷死在泥眼中。
他还是听更老的老人说,有一年云州难得的大旱,大泽干了一半,有的地方见了底。这才看清其下东一处西一处都是孔洞,仿佛蜂窝一样,常常是一个泥眼中就陷着一具骨架,像是早就挖好的葬坑一般,常年累月,不知道一共吞吃了多少人。
伙计们不敢轻慢,一个个都穿着高统的牛皮马靴,当先的每踩一脚先探虚实,其后的跟着前面人的脚印走,半步也不敢偏差。
“你认得是这路没错?”老彭也下马步行,走近了王烈的身边。
“绝错不了,几年没来了,这点眼力还是有的,”祁烈指着周围那些深及一尺的脚印,都是伙计们踏实了淤泥下的石头后留下的,“下面那些石头本是没有的,都是那帮巫民搬过来扔进去的,方便雨季走路。
不要看露在上面的不大,旱季泥浆干了就看出来了,每块都有两人高。
看到这些石头,就跟看到大泽村一样,快了。”
老彭默默地点头。
“慢着!”王烈忽然吼了一嗓子。
走在最前面的狗蛋一怔,煞住了脚步。
王烈拖着泥腿往前进了几步,脸色有点异样:“他妈的,别走了,有怪事。”
老彭的目光一寒,也跟了过去:“怎么了?”
“前面这么冒泡的模样,不像是有石头的样子……”王烈的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前方的泥浊,脸色泛着难看的灰白色。
走在前面的几个马帮伙计都围了上来,祁烈一提醒,众人才注意到再往前的泥浊确实有些诡异,不但泥浆更稀,流得更快,而且咕嘟咕嘟冒着气泡,像是一锅煮沸的粘稠面汤。
“有长竹竿么?”千军眯了眯眼睛回头问道。
“有!”老彭手下一名伙计抄了一根长达两丈的竹竿递了过去。
千军伸手翻腕接住,一杆刺进淤泥中。
众人惊讶地看着他手中长竿,那根长竿穿透了污泥,竟然越扎越深,最后只剩几个小小的竹节留在外面。
千军随即选了不同的几处连刺数竿,每一次都是直刺到底。
“你说,那些石头都是巫民布下的?”老彭转向王烈,低声问道。
“没错,”王烈拿袖子擦了擦脸,他脸上本来就溅满了泥水,现在擦的却是冷汗,“道是这条道,没错的,可是那些石头……怎么忽然地都不见了?”
整个马帮停在泥沼的正中央,有人的心里都惶惶不安。
这些人一直仰仗着王烈寻路的本事,祁烈也从未出过差错,可是此时他也茫然失措,众人才发现自己早已深陷在大泽的正中,放眼望向四周,周围都是泥沼,黑漆漆的看不出丝毫分别。
千军抬眼张望着天空:“看不见星星,不知道方向,不过今夜怕是还会下雨,要是泥沼的水大起来,也许我们就陷死在里面了。”
“先往前走,”老彭沉着脸,不动声色,“走过大泽再找大泽村。”
“不成的,”王烈摇头,“刚才那些石头,还只是垫脚图方便用,剩下的最后一段是大泽泥最稀也最深的地方,有那些石头垫脚还有人陷死在里面,这样走,准是死路一条。”
周围空中一片死寂。
静了许久,老彭点了点头:“那我们先退回去,找个干点的地方扎营,明天再找路。”
“也只好这样了……”王烈刚要回头,身子忽然一震,“听,有声音!”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摒住了呼吸。
袅袅的夜风中,真的有一个细细的声音,似乎有一个女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轻声歌唱。头顶上,阴阴的风在回旋,风里的歌声却是空灵醉人的,仿佛带着丝丝缕缕的甜香。如此甜美的歌声在这个浓云满天的夜晚响起,却令人有着难以忍受的惊悸,胸臆间一片刺骨的凉意。
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有人唱歌?伙计们脸色惊惶地左右顾盼。
那歌声一时像是来自左边,一时又像是来自右边,忽前忽后,难以捉摸,像是风中裹着一个飘逸不定的幽魂。
“妖……妖精……”老铁哆嗦着。山妖水精的传说在云雷二洲尤盛,传说西陆深山古潭中蓄积星辰光辉,长年累月不被人兽的精气骚扰,久而就会幻生出飘忽无形的精魅。
无星无月的夜晚,她们以媚歌召唤旅人,欢合之际就变出狰狞面目,吞食旅人的骨血和脑髓为生。
至今宛洲青楼里还有一种不露与人前的女人,都是由一些行踪诡秘的商客从远方带来,以不菲的价格卖入娼馆。
这些青楼女子自小都是绝色,又生有媚骨,对客人百依百顺,可人非常。
只是对人情世故半通不通,琴棋书画乃至应对上,远不如普通的青楼娼女,所以又有“描红偶人”一种称呼。
出卖她们的行商无不说这是外州买来的贫苦人家幼女,可是暗地里却有传说,这些都是邪道的术师借人的身体孕育出来的精魅,空有人的形体,却不具备人的魂魄。
老彭脸色阴沉,忽然一把将手里的火把插进淤泥中,“嚯”的从腰间抽了刀,反钩刀在火光照耀下凄然一闪。
随着他有所动作,他手下二十个伙计也纷纷抄起了家伙,瘸子一次将三枚羽箭扣上弓弦,豹子一样矮身沉在泥沼里。
刚才递竹竿给千军的伙计竟然是枪术的好手,手中提着一柄细杆的长枪,
带着倒钩的枪刺半沉进泥中。东陆枪术几大流派,“蛇骨七变”是其中久负盛名的一路,荣良起手势就是蛇形,枪头像是一个随时要暴起噬人的蛇头一般。
老彭不是老路那边胆小的人,但是那歌声是确实不虚的。
在这种倒霉的天气里遇到怪事,他不怕山妖,却怕潜伏的敌人,此时身在泥潭中,只要四周箭如乱雨,他们这些人没有一个可以活命。
所以他首先就是灭火,而后全神戒备。
整支马帮绷紧如瘸子手中的弓弦,只需要微微的一点触发。
“嘿哟嘿,走山趟海光脚板嘞,遇山踩个山窟窿嘞,遇水就当洗泥脚嘞,撞到天顶不回头嘞!嘿哟嘿!”
黑暗中忽然响起的歌声惊碎了一帮兄弟的肝胆,那歌声嘶哑沙涩,倒像是以刀片刮着铁锈斑斑的锅底,令人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那是祁烈的声音,王烈竟然着了魔一般开始放声高歌!瘸子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手臂一抬,羽箭直指王烈的后脑勺。
他以弓箭为武器,“风听”之术极为精深,可以借助细微的风声辨别方位,何况此时王烈异样的歌声震耳欲聋。
他那张青弓早已拉满,此时手指一松,就要了王烈的命。
可是两只手同时自黑暗中伸出,死死攥住了箭杆。
瘸子头皮一麻,浑身都是冷汗,就想弃弓去拔腰间的短刀。
“是我!”黑暗中两人同时说。
一个声音沙哑,正是老彭。
另一个声音淡然,却是发声的千军。
瘸子略略恢复了镇静,低头一看,老彭的反刃刀和千军手中的那柄长枪正架成一个十字。
千军手中的那柄晦暗的长枪此时却映出一阵蒙蒙的青光,仿佛被薄云遮住的月色,但是在那层薄薄的青色之下又隐隐有一种诡异莫名的红光正在一闪一闪放着光芒,若是没有人去仔细看的话,一时半会也还发现不了。
千军和老彭默默对视了一眼,两个人的眼神在空中微微一亮。
老彭微微地一笑,脸上那道横过鼻梁的刀疤微微扭曲,对着周围低喝了一声:“都别出声,听老王的动静!”
两人倏地分开,千军大步走近王烈身边,试图安抚住王烈,而老彭闪到瘸子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稳住!还没到最凶险的地方,别先把自己折腾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