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姝呆了,她怔怔地直视嵇康,但见他眸色愈加深邃,却还藏不住沉淀在眼底的苦涩哀伤,在那并不希求得到答案的反复追问中,某种痛楚真切地波及到每个人心中,引起无限的共情与怜悯。
“‘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先生之言,酣畅淋漓。”
(“唯仁”句:出处《论语里仁》,意指只有仁德的人才能够喜爱某人,厌恶某人,他们的所好所恶是恰如其分的。)
少姝侧目,原来是子猷出来圆场了,他那张登时煞白的面孔上,双目兀自灼然奇亮,隐隐然,张显出内里压抑的难以名状的驳杂的情思。
又听他再温言道:“想来,在那场熊熊山火卒灭之时,晋文公当晓悟到贤者心意了。”
“是!”嵇康大喝,掷地有声,但见他敞袖拂动飘逸,坚定地落在胸脯上大力击拍,“这颗心啊,勿言何境之下,绝不可任他人左右!介子的心清明无比,功名拿去,富贵不要,性命?俱可抛闪!但要做何等样人,那是我一个人的事!”
接着,嵇康纵情狂笑起来。
少姝不忍卒听,只觉那放浪形骸的笑声里,不时渗出点滴悲鸣。
这场面来得如暴雨急风,石破天惊。
子献和子默先坐不住了,他们契合地相视一眼,旋即共同起身,高声恭请道:“先生,为着清明此心,且共尽一觞。”
无人再发一语,几位“同道中人”开启了连番欢饮。
少姝忙不迭地来回斟酒,没一会儿功夫,额头已布上一层细密汗珠,她心里暗自庆幸,亏这玉壶分外得力。
揭开壶盖,琥珀色的佳酿分毫未减,她不免生出些微的担心。
于是像不经意般,她闲闲地说道起来:“先生,我舅舅常说酒这东西很古怪的,躁郁烦忧时想要喝闷酒,通达开怀时想要喝喜酒,然而酩酊醒转来,对于心上的喜怒哀乐,究竟也无甚助益,你说是么?”
“思羽士所言极是,饮酒是当有所节制。”嵇康看她一眼,“再者,酒不过是酒而已,不能因醉者有喜怒,便说酒也有喜怒。”
笑意渐渐地在嵇康眼尾聚集,这个叫作少姝的小姑娘有趣得很,明明举止间还带着小孩子独有的夸张手势,措辞却有纹有路,谈言微中,对了,还多少有那么点意在言外,音在弦外的味道。
少姝自然不知道他想什么,但见先生无异议,添起酒来便不那么勤快了。
他们的交谈好似提醒了敛容肃坐的子猷,他撇下酒盅,率先又起了个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