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牧原以为刘璟会很抗拒每日晨练,然而没料到他对此全盘接受。
在五个新兵和四名刚加入的弓箭手里,刘璟总是第一个到达训练场的。灰靴子感到无比惊讶,他在北镇当了十多年的镇兵,从没见过有哪个新兵比刘璟更守时。
这位世族子弟将自己的铠甲擦得铮亮,细剑上还悬挂着一枚价值连城的玉佩,尽管他严于律己,恪守军规,可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在北疆当兵的人。出现在他左右的镇兵们一个比一个肮脏邋遢,白氅随时间会变成旧灰色,铠甲上满是凹凸不平的痕印,还有他们的布裤与内衫,没人知道上一回清洗是在何年何月。
“他本来就没打算在北疆待下去,不是么?”熊头是这样解释的。
灰靴子道,“可他也没必要来训练。”
“或许是一时新奇。”
“这份新奇感未免也持续太久了。”
确实,一连十来天里,刘璟都比其他人更早来到,对于弓马训练没有一丝懈怠,甚至格外出色。
灰靴子承认自己比不上他,熊头更甚。
“他像是太武皇帝时期的人,”灰靴子根本想不起那时期的贵族子弟们是何模样,却仍旧感慨着,“不是娇生惯养,生来就弓马纯熟,一个一个自觉肩负重大责任的贵族。”
“重大责任?”樊褚推开了这两位老跟班,嘴角一撇,“他心里明白得很呢,不想让黎牧抓到把柄,虽然步郁乙和营正会站出来为他说话,但少不得要付出点代价。与其挣扎,不如安安分分地熬过这段日子。”
他看到自己的副队小子正在训练场中徘徊巡视,不禁眉头一挑,想找点乐子,“你们觉得黎牧和这个刘璟打起来,谁会赢?他们用的都是长剑,只不过另一人的武器更细一些。北疆喜欢用剑的人可没多少,在马背上用剑对刺拼杀简直是找死。大多数人更想要一把宽阔的斧子,或者铁锤、长刀。黎牧这几个月进步很大,刘璟会是一个不错的对手。”
“我买刘璟赢。”灰靴子坚定地做出了选择。
熊头闷声问,“你不该支持自己人吗?”
“反正刘璟肯定会赢,”灰靴子坚持道,“他不是野路子出身,应该受过名师教导,而且学武的时间很长。黎牧来北镇没多少年,他以前拿的更多的是犁头吧,何况刘璟比他大五岁。”
樊褚已经将黎牧和刘璟二人喊到跟前,他有很充分的理由,“副队有必要亲自与新兵对练。”
刘璟面带微笑,低头谦恭道,“在下怎么敢和副队大人比试?”
你有什么不敢的?
樊褚冷冷笑着,却道,“你是一个不错的剑士,恰好副队的武器也是剑,抛开身份,这是一场公平的对决。”
黎牧虽然对此颇为期待,但尽量没让激动的情绪显露在脸上,他还担心会一不小心打伤了新兵,“用木剑。”
“你为何不展示下自己的那把好剑?”樊褚奇怪道。
黎牧给弄糊涂了,他不明白樊褚到底是何意思,“刘璟的剑太细了,在真正的战斗里派不上用场。”
灰靴子不失时机地插了句,“而且很贵。”他看得出来,那把剑是精钢锻造而成,剑柄则是由黄金所铸,光是这些怕就得几千两银子才做得出来,更何况剑柄上还搭着一块美玉。
樊褚哼了一声,不满道,“你还真以为自己的剑有多好?碰上钢剑,敲不了十几下就得断。不准用木剑,真刀实枪地打一场!”
没人再反对。
黎牧与新兵来到七镇军旗下,擦肩而过时,他听到刘璟低声笑道,“我这回拿的可不是匕首。”
语气里充满挑衅。
“我的剑也不会只拔一半。”他如是回应。
两人很快分立两边站定,刘璟霍地拔出细剑,笑意更浓。
黎牧离他不过三四丈远,对面那张英俊的脸庞如今格外丑陋,他双手紧握出鞘的长剑,凝眸静望。
刘璟同样也在等待。
“你们打算站到吃饭的时候吗?”樊褚甩手叫道。
黎牧闻言略一分神,新兵已然挺剑冲上,他身形快如闪电,瞬息即奔至黎牧左近,细剑如毒蛇吐信,毫不留情地直刺黎牧面门!
狠辣之至!
然而黎牧没费时间去格挡,他的剑更长,也更宽,双手高举从上往下剁向来者。刘璟犹豫了,一个闪身,避开长剑,细刃从一个刁钻的角度迎向黎牧肋下,可长剑来得更快,寒芒闪烁,于新兵鲜亮的白甲上擦出一道火光,甚至差点伤到他没有戴护具的左臂。
刘璟没想到自己的攻势这么轻易被黎牧化解,一时愣住,黎牧又迅速地抬剑往他胸甲上连敲两次,以示得手。
一个回合过去,刘璟又退了几步。
灰靴子惊讶不已,“我怎么不知道副队这么厉害?”
熊头道,“因为你从不肯正面跟他打。”
他说得很有道理,以至于灰靴子无言以对。
刘璟拔掉剑柄上的玉佩扔在地上,似乎才发觉这东西实在影响战斗。他舔了舔嘴唇,倒提细剑,抬脚往左,忽又转身切向右方。黎牧的长剑尚在半空,对手已经刺向他毫无防备的胸膛上。
细刃吻过青黑的铠甲,又折返一道,再度割向他脖颈,丝毫没凝滞之处。
刘璟第一下只是试探,第二下攻击才足以致命。
黎牧空门大开,长剑虽然握在手中,可根本来不及回挡,他不得不整个人倏然朝后倒下,堪堪避过细刃。
对手迅猛跟上,挥剑连削带砍,倒在地上的黎牧勉强支撑,但速度愈来愈慢。刹那间,刘璟寻得一个机会,一脚踹开黎牧握剑的手,细刃作枪,直刺下去!
黎牧眼中闪过守林人木屋前的心魔,和黑木林里的雪豹骑。
耳边传来熊头和灰靴子的惊叫声,没人想到刘璟会处处痛下杀手。
他要死了吗
拳头和脚。
脑海里突然冒出了樊褚的话。
他扭身而起,利剑从左肩头擦过,割裂坎肩,一阵火辣辣的刺痛袭来,但同时他一只手抓在刘璟的腰带上,另一只手握拳挥出,猛地砸在后者下颚上!
刘璟一声痛呼,身子朝后蹒跚跌了几步,等他站稳时,黎牧已经从地上爬起,长剑也重新回到手中。
“够了!”樊褚快步挡在二人中间,他没想到自己一时兴起的想法会险些要了黎牧的命,“你们都打得不错,但未免下手太重了,这是比试!”
黎牧冷脸按住肩头的伤口,朝刘璟道,“你的剑法不错。”说完转身离去。
刘璟抿着嘴,沉默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远去,随后对樊褚行礼告退。
很快,场中只剩下灰靴子与熊头。
熊头有很多话想说,但他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只能沉闷地盯着灰靴子,想等他先开口。
灰靴子被他盯得浑身发毛,抖了抖肩,突然叹道,“冬天来了。”
“早来了。”熊头不知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很冷。”
“是啊,很冷。”
“我们该怎么捱过去?”灰靴子怔怔睁着眼,宽阔的哨骑营训练场犹如一座苍白的墓群,他置身期间,闻到了鲜血的腥味和死人身上的**气息。
“往年还有更冷的时候呢,”熊头闷声道,“你我不都捱过去了?”
“我不是说天气冷。”
“那是什么冷?”
“人心。”灰靴子抬头上望,没有冷风的时候,军旗耸搭在旗杆上,像是谁扔在上面的旧袄子。他不由感到更冷了,双手上拉,裹紧白氅,“人心有的时候,比天气还冷,坚硬如铁。一个冷了心的人站在你旁边,火炉烧得再旺也没用。”
次日黄昏,樊褚又来到黎牧的营帐。
“你的伤好了点没?”他原本想问的是,黎牧对刘璟有何看法,但话一出口就变了。
“不至于动不了。”
这些时日,黎牧已经将雪豹养在了自己的帐篷里,它腹部的伤早已痊愈,行动自如。但黎牧可不会任它在哨骑营里乱跑,镇兵们对这头畜生又怕又恨,于是他只得在帐篷里又加了个木笼子。
雪豹看到樊褚进来时,硕大的脑袋从黎牧身边抬起,随之低吼一声,眼皮又垂下去,不再理会来者。
樊褚也不想招惹这头被柔然人养过的猛兽,他继续道,“我仔细看过你和刘璟的比试,他一招一式都有明显的刺杀术痕迹,说实在的,你并不是他对手。你的打法更适合在战场上,我也是这么教你的。但现在看来,你还需要学习更多的技巧。”
“你又想在凌晨把我叫醒?”黎牧头也没抬,“你千万别这么做,雪豹整晚都会睁着眼,它不习惯在夜晚睡觉,一旦有人进来,出了什么事我可不负责。”
樊褚抓住了他手臂,神色格外严肃,“我以前教你的,只是最基础的部分。现在,我该教你真正的武技了。”
“真正的武技?”黎牧视线扫过地上的灰尘暗影,又回到雪豹灰白的毛发上,他嗤笑道,“你以前教的都是假的?”
樊褚摇头道,“那都是一个战士应该具备的技巧,而现在,我要教你如何成为一个武者。”
“武者?”
“你难道不好奇为什么侯禹年纪比你还小,却能轻松战胜雪豹骑?”
“可能他从小经受训练罢。”黎牧从没想过这样的问题,有些人生来就该是英雄,他们力大无穷,或者技艺非凡,人们称之为天赋,侯禹或许就有这样的天赋。而他自己不过是一个平凡的镇兵,又怎么会去奢望成为英雄?
“这只是一部分,”樊褚提醒道,“你别忘了,他是从洛阳珈蓝寺出来的人。每一个猎魔骑手都是经过千挑万选,资质非凡,七使者能看透一个人的根骨,知道他们将来有何作为。侯禹已经是一个出色的武者了,懂得如何运用力道,所以才能轻而易举地杀死柔然人的精锐。他靠的不是纯粹的力气,不是技巧,而是武者才有的力道。”
“力道又是什么?”黎牧越听越糊涂。
“力道就是——”樊褚犹豫了一会,他似乎也无法解释其中奥妙,“大概就是让人能更好地运用力气和技巧去战斗。”
黎牧翻了翻白眼,意兴阑珊地在雪豹毛发间寻找虱子。
很快,樊褚站起身,正色道,“总而言之,我现在决定要教你如何成为一名武者!”
而黎牧则找到了一只虱子,拇指与食指轻轻一捏,在樊褚粗嘎的说话声中发出脆响的伴奏。
他懒懒道,“真是谢谢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