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将徐庶二人关在柴房的那一日起,姜元一便在思考怎样收纳他们。
威逼如何?
徐庶杀人在逃,若被官府缉捕当是死罪,现在落到手里,先好言相劝,若不识抬举,便以此来威吓他,但这么做弊端太大了,纵使留得住人,也留不住他的心。
所以姜元一打算以利诱之。
与周仓不同,徐庶可不是三石粮食的俸禄便能招揽的。
所以他策划了今天这场戏,不是想要求学吗,面前就有老师啊,何须舍近求远,跑去襄阳。
叔父姜钰昌虽比不上卢植、孔融、边张、陶丘洪、许邵、司马微等四方名士,更不用说马融、郑玄、蔡邕等当世大儒。
但他勤奋好学,博览群书,又走南闯北,见识开阔,这样一个经学功底好,外表有气质,人生阅历丰富的中年男子,太适合拿来扮作高人了。
不过徐庶可不好骗,就姜钰昌那两下子,耍点阴谋诡计还在行,正儿八经的教授别人,估计没多久便被人看出破绽。
因此必须先声夺人,给对方留下一个经世致用,不慕虚名的深刻印象,原来是个默默奉献的真君子,难怪外面没有半点名声。
正好当日救济灾民的时候徐庶二人也在场,品质高杰这关也算过了,接下来便是重头戏了,真才实学!
《千字文》乃南北朝时期梁朝散骑侍郎、给事中周兴嗣编纂,与《三字经》、《百家姓》并称中国传统蒙学三大读物,简称“三百千”。
全篇四字组成,骈章对句,信手拈来,前人典故,如数家珍,其中涵盖文化、天文、地理、自然、历史、宫廷建筑等个方面的知识,由统一的儒家思想贯穿,后世历代评价极高,备受推崇。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说的也就是这等奇书了。
“九州禹迹,百郡秦并。岳宗泰岱,禅主云亭……”
姜钰昌卖力出演,吟诵地抑扬顿挫,柴房里的二人听得一清二楚,原本还坐在柴草里拍蚊子的郑缺,早已身起跑了过去,和徐庶双手趴在墙上,默默地听着。
“奇书啊!奇书啊!”
徐庶满面讶然,原本听到姜钰昌说是自己编的书,他还颇有些不屑,书要是那么随意能编,大儒岂不烂大街了!
但此时万不敢有这想法,他本就聪慧,哪里听不出这篇《千字文》的水准,分明是惠子那般学富五车的人物啊!
一般人从浩淼的文字海洋里,分类韵脚就够艰辛的,更不用说言之有物,想象丰富,遑论这整篇文章没有一字重复!
郑满的底子比徐庶更好,之前从未听过这等奇文,绝对是那姜大人所说自编的,顿时佩服的五体投地。
“孤陋寡闻,愚蒙等诮。谓语助者,焉哉乎也!”
不多时,姜钰昌悠悠地吟诵完整篇《千字文》,一脸缥缈的看向侄儿。
姜元一脸上崇拜,心中无奈,真当这抄书匠好当的么。
就以《千字文》来讲,里面便涉及到吕布、嵇康、马钧、阮籍、钟繇等时代人物,他们可还没发迹啊,有的还是娃娃!
他费劲脑汁,才从上古先秦里找出几个不出名的来替换,其中两个名字还是胡诌的,没办法,这里面的字是不带重复的。
为了收揽徐庶二人,让叔父出风头,扬个名,他可是出了大力的。
姜钰昌自然不知个中真情,还以为是侄儿在仙师那里学的,如今可谓是意气风发,内心相当激动,有侄儿在,自己在青史上妥妥能留个名啊!
但戏还是要演的,柴房里还关着两猴呢!
“侄儿啊,你堂弟两个愚笨不堪,贪吃好玩,你虽有病在身,却天资聪慧,勤学善思,当能继承我的衣钵,等你学会这《千字文》,叔父再教你几卷秘册。”
“秘册?学那有什么用吗?”
姜元一赶紧给架上梯子。
“还有秘册!”
柴房里徐郑二人心中一惊,刚才那都不算本领,还有秘而不传的册本!
难怪这位姜大人名声不显,难怪刚才支走了旁人,原来是口口相传的师承啊!
“侄儿且知,我受先师恩德,授有地理、格物、算学、军政等多卷秘册。
学会其中一卷,可为当世奇才,一方名士;
学会其中两卷,上可辅高堂天子,下可安黎民百姓;
学会其中三卷,只怕当世已找不出论道之人;
至于学会四卷及以上,足以称之为圣了吧!”
姜钰昌说话不闪舌头,反正是侄儿给的台词,他还以为那些仙人便有这般学问,是以毫不怀疑,不以为奇。
都有那般神通,何况这等小道乎。
“可是叔父学会几卷啊?”
“唉,叔父无能,愧对恩师,连一卷都未精通。”
姜钰昌既叹息,又悔恨,还带着惭愧的表情,足可当选影帝了。
“高人呐!高人呐!”
这等大才居然连一卷都未能精通!
徐庶和郑缺两人对视一眼,满目惊骇,都被震得天雷滚滚,若没之前那篇《千字文》,两人怎会轻信这等狂言!
但刚才已被深深折服,认定这是高深莫测的师者,此时心中的钦佩与震撼已是无以复加。
当世居然还有这等人物!当世居然还有这等学问!
“叔父,侄儿明白了,定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孺子可教也!”
“只是叔父,你看那扇窗上好像有两个脑袋哩!”
姜元一突然遥遥一指,徐庶、郑缺两个瞬间呆滞!
我是谁?我在干嘛?谁看见我了?
二人连忙把头矮下去,又醒悟到为时已晚,心中既尴尬,又惭愧,刚才那算是偷师了。
虽然是被动的,虽然是被人设计的,可他们想不到那么多啊!
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他二人虽没那么迂腐,听便听了,还能狡辩一下,但被当场发现,这听人墙根都听得那么专注,怎么都说不过去吧,分明是偷师啊!
“唉呀!误矣!误矣!居然忘了此事,被人偷学师承,愧对先师矣!”
只听得姜钰昌在院里悲痛欲绝的哀嚎两句,便又没了声音。
徐庶小心翼翼地抬起头,隔着破窗朝外面望去,庭院静悄悄的,只有秋风吹着落叶打着旋,院里已经没有人影,连那小孩都不见了。
“明昭啊,这事可怎么办呢?”
“不是我们怎么办,而是对方怎么办啊。”
“那位姜从事学高德厚,断不会杀人灭口!”
“元直说的我岂不知,正因如此,对方才难办啊!”
郑缺轻轻摇头,叹息一声,又坐到柴草堆上去了,一边拍着蚊子,一边回味着刚才听到的那些。
徐庶微微点头,在阴暗的柴房里踱起步来,这事确实是对方不知道该怎么办啊,听都听了,他能怎么办?
这还不简单,一切早有安排。
午食过后,大胡子吴阆便到了柴房,将门打开,照旧给盘坐在里面的二人送汤饼。
徐、郑二人自然不会亏待自己,径自开吃。
在随流民迁移的日子里,哪里能吃上好东西,现在一天三顿不落,若不是这里面的蚊子,定然长胖了许多。
他们虽对上午的事有些着意,却也没在此时发问,否则便愧对了那份智商。
可与往日不同,吴阆见二人吃完,并未收起碗筷便走,而是从腰间解下两个包裹,扔在柴草堆上。
“敢问壮士这是何意?”
徐庶打开包裹,见里面装着十来串五铢钱,三四粒金珠,还有一套衣物,遂疑惑地问向吴阆。
“主上如此吩咐,你又何必多问,拿着包裹自行离去便是。”
吴阆不耐烦地说着,一边捡起两副碗筷,便要转身离去。
“壮士留步!请留步!还请壮士为我等解惑,否则我二人怎会心安?”
徐庶赶紧放下包裹,追问吴阆。
“哼!我家主上让我转告尔俩,他已派人去往颍川问过,你二人并未犯事,如今被误关柴房数日,心中愧疚不过,这两包财货权当做赔偿,让你们去往荆州求学,好好报效国家。”
吴阆说完便走了,任由柴房门空荡荡的开着,刺眼的阳光照在徐庶脸上,那是怎样一副讶然的表情。
他深深地思考过这个问题,那位学究天人的姜从事会如何对待他们,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不仅没有为难,反而资助财务将他们送走。
他几乎感动落泪!
郑缺显得有些呆滞,看着眩晕的阳光,又看向身旁的包裹,这才微微叹了口气。
那位姜从事当真是位君子啊!
难怪这几天没有处置他们,原来是派人去颍川取证物去了,若贸然将他们收押入狱,便是清白之身也算污了
。
如此设身处地的替人着想,是何等宽厚的仁人之风!
而现在已经得到消息,却说他们并未犯事,这怕是听闻事情经过,对他们感到同情吧。
如此秉公办事,又能容人情理,这对他们又是何等恩情!
他们偷学师承,记住了那《千字文》,破坏了对方的门规,已致其愧对先师,转过头来,却要资助他们去求学。
如此以德报怨的胸襟,又是何等伟岸!
“元直,我们出去吧。”
郑缺捡起二人包裹,当先走出柴房,徐庶也跟在后面。
从事府偏厅,吴阆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对着正在临摹楷书的老爷道。
“禀告主上,柴房里那二人拿了包裹,反倒不走,跪在堂外要求见,小人好言驱赶不成,只好前来过问主上的意思。”
“这样啊!你就说我去了刺使府,不知何时回来。”
姜钰昌头也不抬,继续临摹。
“诺!”
听得吴阆的脚步远了,屏风后面转出一道小小的人影,锦绣貂裘,光彩晔然,正是姜元一。
“叔父,鱼儿可是上钩了。”
“哈哈哈……元儿好本事,纵使别人有万般心机,也逃不过你这连环计谋啊!”
姜钰昌哪里还装模作样,看着侄儿那小小的脸庞,心中更加佩服,仙童便是仙童,别的孩子这年纪还拖着鼻涕四处捣蛋呢。
“接下来便安排他们去东海吧,那里现在正忙,安置流民的事,交由东海郡吏和那些书佐家仆,总是不太放心。”
“元儿放心,叔父晓得,便说先给他们一个历练的机会,以观后效。”
“叔父思虑周全,侄儿深感佩服。”
“只是元儿啊,先前既已说了乃是不传之秘,之后传授这二人也就罢了,到时书院一事又如何解释?”
“好办,叔父可说师门有个规矩,太平盛世不传人,乱世降临度凡尘。
那些秘卷在太平岁月,被人学去会引发祸乱,而现在盗匪四起,乃乱世之兆,正应广收学子,以还天下太平。
今日被他二人偷听,也是天意使然,待流民之事后,再正式收做弟子。”
“妙!妙!妙!”
姜元一淡淡地看了外面一眼,又转向屏风后面。
徐庶二人若是就此离去,也算不得什么孝义之辈了,走了也不觉得可惜。
然而吴阆的脚步又近了,所以这一番功夫没有白费。
那个还未成长的一代谋主,就此收罗旗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