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陷入尴尬的安静中,唯有餐厅里舒缓柔和的调子依旧在空气中汩汩流淌。
修鸣觉得,这大概是他经历过的最诡异的饭局了,比相亲时候前女友过来“蹭饭”都要奇怪。
他看舒弦,舒弦正盯着面前的玻璃杯,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情绪中。
他觉得别人的事不该多管,对方又是舒弦的朋友,可他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出声,斟酌再三话里还是不小心带出了质问的语气。
“——请女孩子出来吃饭,却让她晚上空着肚子一个人回去,这样不合适吧?”
“不放心的话,不如你送她回去?”宣卓彦看眼腕表,“时间还来得及。”
修鸣几乎被气笑了,随即冷笑一声,“你是认真的?”
宣卓彦匆匆在菜单上打钩,头也不抬,“哪个词让你以为我在开玩笑?”
在修鸣说出“正常人都不会像你这样对待约会的人”之前,隔着桌子,舒弦一把按住了宣卓彦手里的菜单。
“你在做什么?”
宣卓彦终于抬起头,略显暧昧的灯光下,他的目光流露出与方才冷漠态度截然不同的委屈。
他看着舒弦,答非所问:“你说,你今天累了。”
他后面那句话没说出来,可是舒弦却听懂了他的意思——你骗我,然后出来和别人约会。
舒弦压下心里那种奇异的愧疚感——自己明明跟他不熟啊,点头之交之间,这样避免大家都尴尬的委婉拒绝难道不是最合适的吗?
“我只是,我的意思是……”一旁的医生十指相扣放在桌前,舒弦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在被宣卓彦引导,一惊之下她赶紧回归理智,“是,我是约了医生吃饭,可我觉得以我们的关系,我没必要向你汇报。”
“医生……”,对面的年轻人垂下眼皮,因为灯光,眼睫投下一片阴影,他的眼里是一片化不开的浓黑,“所以,你是这样认为的吗,老师?”
又是老师?修鸣这次是真的好奇了,“他不是你们合作方的高层吗?怎么,他也是你的学生?”
他不清楚舒弦对这段经历讳莫如深的原因,只是很自然地来回看着两人,见她潦草点头,他错误理解了舒弦的意思,紧张之余反而莫名松了一口气,忍不住打趣道,“虽说老师是奉献型职业,可到底也是有自己的生活呀,小宣你说是吧?”
他本就比舒弦还要大两岁,此刻意识到舒弦曾是宣卓彦的老师,下意识把他当做了自己的后辈,说话间便多了分包容,也不再像方才那样拘束。
“你们在交往吗?”
舒弦深吸了一口气,宣卓彦把视线投向修鸣,目光里满是审视估量,“你在追求她吗?”
修鸣不知道话题怎么就转到了这里,他摸摸鼻子,“我们在相互了解中。”
“所以你并没有在追她。”
“……也,不能这么说,我们——”
“有,还是没有?”
修鸣上身前倾,认真看着对面如临大敌的年轻人,“不是,你到底想问什么?”
“你连这个问题都回答不出来?”
“你又是以什么身份来问的呢?”
“——你们慢聊,我先走了。”舒弦拿起身后的包,把话说完,看也没看两人,直接离开了座位。
对话里的火/药味越来越浓,两人都忽略了一旁舒弦的情绪,此刻见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一时都有些懵。
宣卓彦脚步比大脑快,几乎是下意识地追了出去,修鸣不过慢了半步,却被身后的服务员拦住了方向。
“先生,不好意思先生,”她小跑着挡在修鸣面前,“请问您几位今天是不继续用餐了吗?”
见修鸣点头急着走,她赶紧加快语速,“几位之前点了鲜榨果汁,先生您需要先买一下单。”
偏偏他今天没带多少现金,等到手机结完账,饭馆门口,电梯前,安全通道内,都已不见了两人的身影。
###
饭没吃成,莫名其妙积了一肚子火,舒弦被气得胃疼。
电梯刚刚越过4楼往上走,安全通道离得不远,舒弦干脆不等电梯,直接从安全通道里下楼。
鞋跟的嗒嗒声在楼道里分外清晰,下了不到2层,里面就混杂了别人的脚步声,那声音不显匆忙,却很快便追上了她。
她不说话,那人也跟着一言不发,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从楼梯口到了大厅,又从大厅出了门,到了灯火璀璨的马路上。
一直走过了一个红绿灯路口,身后人因为急着跟上自己而引起短暂的鸣笛声,舒弦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站在路肩上,看着那人光影明灭中的脸庞,只觉得无语又无奈,“宣总很闲吗?”
那人似乎不太喜欢她这样叫他,稍稍停顿之后,也没有刻意纠正,只是依旧答非所问:“你白日里问的问题,我还没有回答。”
舒弦凝眉,“我没有问你问题。”
“你有。”
“没有。”
“有。”
舒弦重重叹一口气,不想把他得罪狠了,万一因此影响到工作,那才是得不偿失。
“好就当我问过,我不记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你就当我没问吧——可以别跟着我了吗?”
“可是我想告诉你答案,”宣卓彦定定地看着她,“想了六年。”
舒弦满心的不耐被他话里的深沉所打散,一时半会儿聚不起来。理了理包的链条,飞驰而过的车辆带起风,吹乱了她的卷发,舒弦突然想起了自己究竟问了他什么
——你那天为什么……
那个被任远洋打断的问题,即使没有说完,他们两人也都知道她在问什么。
“你非要在这个时候说吗?”舒弦将乱发拨到耳后,“我们干嘛不重新约个好时间,比如定标之后,大家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喝茶也好,吃饭也好——”
“——那天我没有去上课,跟学校请了假。你见到我的时候,我刚从墓园回来,”
舒弦心里一突,她有种不好的预感,那预感让她忍不住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送我妈妈下葬。”
五句话,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恍如沧海桑田。
这就是为什么。
这就是原因。
舒弦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少年人混入雨水中的那滴泪,原来那不是错觉。
“对不起,我不是不想同你说话,只是那一天,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居然在道歉!上帝,他居然在向自己道歉!
舒弦心里充满了自责。这么多年,她极少回忆那天的事,即便偶然想起,她也自认当初已经做到够好,在对方不理不睬的情况下,她依旧把该做的做了,不管是作为一个老师,还是一个普通路人,她都无愧于心。
时至今日知道真相,她忍不住为自己的自我感觉良好而感到羞愧:一个正常人,但凡稍微留点心,都会意识到他那天的情绪是多么地糟糕,多么地不正常,竟然是他妈妈过世了。
他的妈妈过世,那爸爸呢?
明日地产的老总宣广杰,生性风流,荤素不忌,各色情人多到不知凡几——她一个来a城没多久的外地人都不难打听到。
自己居然浑然不觉,还对他说父母该着急了,让他们来接他!
也许在那个时候,无论是爸爸,还是妈妈,对于自己的孩子迷失在暴风雨夜,都已经完全不关心,也不在意了。
而自己,纵使无心,当年的话也不可避免地在他心上抹了一刀。
明明事情已经过去多年,当年那个沉默不语的少年如今安好地站在她面前,身家庞大,不需要任何人同情,甚至只要他愿意,数不清的人想要讨好他,巴结他。可当真相被揭示,那些迟来的难过愧疚还是像潮水一样,汹涌而来,轻易占据了她的心脏。
“……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灯光洒满全身,长大后的宣卓彦看上去像个天然的发光体。
他上前一步,偏头看她,“老师说什么?”略作思索,“老师为什么要道歉?”
舒弦忍不住轻笑,“说不上来,总之,”她看着对面的人,“希望当年我说的话,做的事,没有对你造成伤害。”
“怎么会,”他安静地眨眼,“老师是个天使。”
舒弦的脸红了,因为这句“天使”——被人这样真诚直白地夸赞,即便已经踏上社会这么多年,舒弦依然很难保持淡定。
或许正是因为商业性质的吹捧太多,突然听到这样不带目的的赞美,反而更显珍贵。
更何况对方是这么优秀俊朗的年轻人。
她忍不住抚了抚头发。
手机铃声突然打断了这难得的平静。
宣卓彦瞥到屏幕上的“无良医生”,目光中晦暗陡生。
舒弦想了想,没有接通,回复几个字,“我没事,抱歉,晚点和你说。”
等她匆匆放下手机,一回神,被宣卓彦眼里的不悦吓了一跳。
“老师,这个人配不上你。”
“——他连说一句喜欢你都不敢。”
舒弦忍不住头疼,“我们都不是十八九岁的小孩子了,很多事情,并不一定要说得那么直白。况且,给彼此留有余地,无论将来怎么样,大家都不至于撕扯得太难看。”
说到这里,她耸耸肩,“成年人的恋爱就是这样了,瞻前顾后,不会轰轰烈烈,只希望能细水长流——如果觉得失望,自己就趁着年轻抓紧时间吧,”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什么,“倒是你,医生的话虽然不太客气,但说的也有道理,你请人家女孩子出来吃饭,怎么能就那样把人家赶走了呢?”
“她太吵了,而且,小心思太多。”
舒弦扶额,“谈恋爱的时候哪里能事事计较——”
“——我没有在跟她谈恋爱,我没有跟任何人谈恋爱。”
舒弦觉得,这天是真的聊不下去了。恰好出租车经过,她抬手拦住。
“天晚了,今天还有点别的事要做,你也快回去吃点东西吧,改天再聊。”
宣卓彦站在那里没动,“我希望老师能跟深爱自己的人在一起,而不只是觉得合适就勉强自己。”
车门拉上,司机缓缓起步,舒弦的脸上一派平静。
谁都会说如果爱,请深爱。
可这世间哪来那么多情深似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