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舒老师？”
舒弦被“舒老师”三个字掐住了喉咙，好一会儿没有说出话来。
人生在世近三十年，从小到大，舒弦自认一向规矩，虽偶有调皮捣蛋，但从未越过雷池半步。不说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这些大面缺点，就连上学时候在班上排挤同学，工作之后在领导面前诋毁同事的行为都不曾有过。她行得正，坐得直，从来问心无愧，唯有一段经历被掩埋在记忆深处，缠绕着封条，一层又一层，从来不想、也不敢去触碰。
正是六年前，她被赶出校园、失去执教资格，无处可去的时光。
是的，她曾经是个老师。梦想是传道受业，最大的幸福便是桃李满天下。
久违的称呼带来了并不愉快的回忆，舒弦的心情有些低沉。
好在她并没有让自己一直沉浸其中，那段时光早已过去，她的伤口也已愈合，对于此事，回a城之前，她便已经坦然。
想到这里，她略显惊讶，微笑着看向对方的眼睛，一边脑中飞速运转，努力从这张烟熏火燎的脸上寻找熟悉的痕迹。
哥特女孩看上去颇为激动，再也没有一丝一毫因为撞车而产生的怒火。她几步上前，一把抓住舒弦的右手，声音都有些变调：“舒老师，是我呀！”
随着她的靠近，浓郁强烈的香气向舒弦鼻端袭来，带着迷幻般的侵略感，混合着微微的烟草气息，让人觉得危险，又忍不住靠近。
是ckafgano，只闻过一次便让人难以遗忘。
因为太过用力，女孩手上的骷髅银戒硌得舒弦指骨生疼，她的目光落在上面，女孩有些抱歉地放松了手，却不等她收回，又重新握住。
舒弦觉得有些抱歉，“你是风华的学生吧？不好意思，看着眼熟，叫什么这会儿有点想不起来了。”
“——您不记得我了？”女孩面上浮起一阵失落，然而很快又被激动代替，“我是孟捷呀！”
孟捷……
这次舒弦是真的惊讶了，重新打量着面前的女孩，从她利落的短发，到黑白分明的妆容，到颈上蝙蝠元素的chocker,再到身上同色系的t恤手环和戒指，唯有耳垂上一对鸽血红彩宝耳钉让整个妆面透出些许生机，看上去不那么像棺材里爬出的吸血鬼。
但似乎又更诡异了。
“孟捷……你确实是孟捷？”
不怪舒弦想不起来，眼前这个酷到没边的女孩，除了性别，实在和舒弦记忆里的中学生孟捷没有一丝一毫的相像。
那时候的孟捷十分普通，准确来说，是毫不起眼。不高不矮的个子，不上不下的成绩，普通中略显寡淡的长相，低低的马尾让本就沉默的她更加没有精气神，刚接手她们班级的时候，她的存在感低到甚至连舒弦都会偶尔忽略。
真正注意到她，是因为一次意外。当时已经开课近10分钟，学生们都已经回位坐好，教室外的走廊十分安静。舒弦备好一周的课程，起身到洗手间解决个人问题，冲马桶的间歇，她恍惚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呻/吟。
那声音十分微弱，水流声再大点，很容易便能将其淹没，可舒弦当时偏偏就听到了。问了一声没听到回答，她循着隔间一间一间地找，终于在推最后一个隔间门的时候受到了阻碍。
“有人在里面吗？”她试着拍门。
没有回应。
舒弦提高了声调，再次拍门，“有人吗？”
依旧没人回应。
那时候舒弦想得比较少，完全没有考虑过可能是学生在里面做不可描述之事。她一心害怕万一有学生突然低血糖或者什么的，晕倒在洗手间没人发现，那可就糟了。
想到这里，舒弦再次叩门，“里面的同学，你还好吗？”
隔间内终于飘出一声低低的呜咽。
有了回应，舒弦心里终于有了着落，隔着门，她跟里面的人商量，“你还好吗，方不方便打开门？——你先打开门好不好？”
隔间内传来一阵衣物摩擦声，伴随着一声轻微“咔哒”，隔间门慢慢打开，舒弦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几乎晕过去的女孩。
女孩满脸是汗，扎低的马尾凌乱黏在脖颈、脸上，脸色苍白，整个人摇摇欲坠。
舒弦认出是自己班的学生孟捷，她没有继续追问怎么了，浓重的血腥味冲入鼻尖，校服裙摆也被沾染了大片，暗红的痕迹顺着大腿蜿蜒。舒弦三两下脱掉外套围在孟捷腰上，用力托住她的身体，“别害怕，你还能走吗？”
明显不能。
舒弦想去找校医，可又不能就这么把人扔在这里，学生老师不是在上课就是在办公室，这会儿连个多余的人影都看不到，舒弦一咬牙，艰难把人托到了自己背上。
在这天之前，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身体里有这么大的能量，能背着一个九十多斤的女孩爬两层楼，如果不是手没闲着，她简直要为自己持续鼓掌两分钟了。
校医帮忙除掉了孟捷染脏的衣物，灌热水袋、挂水，舒弦顾不上腿脚酸痛，从办公室拿了自己的备用衣物给她换上。等到忙完所有，收拾停当，舒弦自己几乎要累到虚脱。
孟捷睁开眼睛的时候，舒弦正一手扶着热水袋，一手拨开她眼睛上方的碎发。
舒弦对她笑笑，还没开口，孟捷眼里突然滚下泪来。
“谢谢老师。”
后来舒弦才知道，原来孟捷是个转校生，到风华的时间只比自己早两个月。在a城，风华是所门槛颇高的私立学校，说白了，就是人们常说的贵族学校，学生多来自富裕家庭，不少学生父母之间都有多多少少的交情，学生自己也有各自的小团体。即使穿着同样的校服，学生们，尤其是女孩子们，也能通过别的方面彰显自己的出身家境，因此，基本上个个眼高于顶，目光毒辣。
孟捷作为转校生，性格长相成绩都不拔尖，融入其中本就不容易，从她的谈吐穿着又能明显看出家境平平，这样几个月过去了，她居然一个真正的朋友都没交到，老师们对她也仅仅只是例行公事地履行义务，并没有多余的关心。
时间越久，她被孤立的程度便越深，以至于上课时间人不在教室都没有老师同学多问。
舒弦内心唏嘘，教学之外，忍不住放了更多的关注在这个女孩身上，上课开始有意识地多提问，课余也时不时对她单独辅导，偶尔也会请她吃点小零食、小点心，还送过两本自己喜欢的读物。聊得多了，舒弦知道，不仅在学校里被排斥，在家里的生活，孟捷也并不愉快。
爸爸重男轻女，对自己缺乏关爱，妈妈也没有正经工作，时间多用来打牌逛街，不仅如此，就在孟捷转校的时间里，妈妈重新怀孕，查出是个男孩之后，更加如珠似宝，对孟捷那点少得可怜的关心也便所剩无几。
接触的越多，舒弦对她越加了解，也忍不住更加关心。作为一个老师，最大的成就感，或许就来自于学生的进步，看着孟捷越来越高的分数，脸上越来越多的笑容，舒弦无数次因为自己老师的身份而高兴。
可惜那次离开，舒弦没有脸和任何人道别，也不知道后面孟捷怎么样了。
现在看来，应该过得……很好吧？
只是，这差别也太大了些。
女孩用力点头，略微羞涩地垂了下眼睫——这神情总算让舒弦找回了一星半点记忆中的样子。
“真的是我。舒老师，这么多年，难道您一直在a城？”
自己当年的离校原因，几乎稍作打听便能知道，孟捷刻意避开不去提及，舒弦放松之余暗自感激，“没有，我在c城工作，一个月前才调到a城。”
她的目光在孟捷和身后的车上点了点，“你的变化真挺大的，我都没认出来——今年应该毕业了吧，工作也在a城吗？”
其实舒弦自己变化也不小，曾经的高马尾变成了现在的波浪卷，一向素颜的脸也化了淡妆——没想到这么容易便被故人认出。
孟捷的情绪已经慢慢平复，重新恢复了潇洒酷帅的样子，和她的妆容座驾十分匹配。
她随意拂了拂短发，“就那样，也没做出什么大事来，现在，在一家设计工作室，设计点潮牌配饰什么的，”她举起左手，骷髅头银戒和手环在日头下泛着光，“这是我的作品。”
舒弦眨眨眼，“很个性，很漂亮。”舒弦自己不会选择这种风格，但不代表她欣赏不到其中的美，“车也很漂亮，你太谦虚了。”
“哦，”孟捷回头看了眼，有些心不在焉，“车是别人买的，不是我的。”她似乎不愿意谈这个话题，“舒老师，我们别在这里站着了，快到饭点，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吃点东西慢慢聊，或者去我那里怎么样？”
她的话提醒了舒弦，“对了，车——”
舒弦的右车灯被撞碎了，孟捷的豪车对得起它的价格，没有太大损坏，但也有一小片明显擦痕。
“——我的问题！”孟捷知道她要说什么，赶紧插话，“是我的错我的错，我打电话找，找朋友，让她叫保险公司人来，交给他们好了。”
对比撞车伊始时她的态度，舒弦有些哭笑不得，“下次开车真的要小心些，有急事也别抢，万一伤到自己和别人就不好了。”
孟捷随意地点头，舒弦还想再说什么，话没出口，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是老师，孟捷也不再是未成年的小女孩了，多余的话便没再出口。
知道舒弦刚拔了牙，孟捷马上提议去喝粥，只是两人的饭到底还是没有吃成。
孟捷拉着舒弦去换手机屏，在手机店接了一个电话，舒弦远远听见她吐出两句国骂，没一会儿便道歉告辞，家里有事，不得不马上回去。
两人交换了手机微信，舒弦体贴地劝她早些回家，孟捷坚持帮舒弦打到车，看着人上车了，这才关上车门，隔着玻璃挥手道别。
车子开出500米，消息提示音响起，舒弦点开对话界面，满屏都是烈焰红唇，烟花一样从上方飘落又慢慢消失。
“今天见到舒老师，很高兴！”
“很高兴！”
“很高兴！”
“很高兴！”
舒弦忍不住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