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励文武,夹攻蹙杀,使乌桓狗国扫尘灭迹!孙传庭大人,半年前还是顺天府丞,一介文官,何曾识干戈?三月履任陕西巡抚,七月便擒闯贼,何等伟绩,可见还是用人!”
雅间的门上只是罩了一层布帘,里边愤激的声音传出。二楼的几张桌上,坐着几个食客。酒楼的窗下正是颍河,天已黑透了,岸边停的一艘沙船上挑起了一对红灯,上书:长葛县堂。
李际遇据着一张桌子,上面杯盘狼藉,肚子已是饱了,手里,正摆弄着一只张了嘴的破鞋,他犹豫着是缝补缝补还是扔掉,桌上放着另一双半新不旧的鞋子,乃是空林的。空林是出家人,不食酒肉,且还有些事,便未陪他来吃饭,只是给了李际遇一钱银子的饭钱。
终于,李际遇轻轻吻了一下味道很大的破鞋,将鞋子远远扔进河里,在鞋子噗通一声的瞬间,李际遇心中泛起一丝失落,一丝割舍,他是个恋旧的人。两丈外的一张桌上,坐着两个仆人,正在磕瓜子,他们嫌憎地看了李际遇一眼。
雅间里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孙传庭大人,学人也十分景慕,然学生想,闯贼不过是杀残之股,精锐尽失,学生此言,绝非是贬低孙大人之功,孙大人确是异才可用——”,说话之人正是长葛知县李在公,陕西三原人,贡生,所谓贡生便是秀才里的优等人,被选到国监上学,也叫监生,贡生不及举人,更不及进士。
昏黄的烛火中,坐在李在公对面的中年人戴着逍遥巾,看起来象是教书先生,所谓逍遥巾,就是倚天屠龙记里,宋远桥戴的那种帽子,头上似乎顶着个房顶,背后还垂下两根布带,逍遥巾一戴,看起来便老气,并不很逍遥。戴逍遥巾没有身份限制,有功名的无功名的,还有道士,都可以戴。戴逍遥巾的这位,却是崇祯元年的进士余爵,在抚宁做过知县,然后老子死了,回家守孝三年,如今守孝期满,出任山东章丘知县。余爵是禹州白家楼人,而长葛县属于许州,虽然相距不远,但长葛知县李在公与余爵并无来往,今天可巧,余爵赴任,途经石固镇,而李在公来石固镇视察修寨工作,二人碰到一起,卿得甚是投机,一个忘记了行路,另一个忘记了视察。
余杰曾在抚宁任过知县,抚宁就在山海关西边,所以他对辽事十分关注,这一阵阿济格在北京周边杀掠,如入无人之境,深深刺激了他。他大骂满州为乌桓狗国,对朝廷的方略,亦是深深不满。
“官清民自安。唉,农怨于野,商叹于途,谷值翔贵,盗贼蜂起,民失其乐生之心——”
李际遇起身,象济公一样打了个饱嗝,又象济公一样搓着胸口,摇摇晃晃地奔雅间而来。坐在雅间门口的两个仆人立时起身,将李际遇拉住。“丈人的,往哪乱日溜”一个仆人不干不净地骂道,另一个仆人叫道:“这贼!村光棍奴才!”。李际遇大声嚎道:“掌柜的,大发财,一年四季好买卖,掌柜柜的,送柜材,一头宽,一头窄——”
“他娘的,能吃得起馆子,充什么花子,两只贼眼斩呀斩地,莫打错了主意,别要后悔当不起俺们老爷的性子,你可知里头坐的是什么人?一顿活活敲死”。
“何人在外聒噪?”
“回老爷,是个不识眉眼高低的光棍,胡乱冲撞,莫不是想讹咱的钱?”
只听里边笑了几声,道:“乔腔作怪地,通是风魔了,放他进来”。仆人闻言,将门帘掀起,冲李际遇道:“请,是你自家撞进网里”。
李际遇进去后,乱叫一声:“好列位们呀”,随即看到里边有个穿官服的,正是知县李在公,他连忙冲李在公躬身施了个礼。仆人在一旁道:“你这鸟厮,见了本县太爷,还不下跪”。
李在公却从怀中摸出谷穗,双手献到桌案上,道:“大人,小民有祥瑞献上,此物正是获于本县境内”。李在公执起双头穗,轻笑一声,递与余爵,问李际遇道:“献上此物,你待怎么?”
李际遇道:“小的口腹难充,时才吃了店里的白食,原本想直着脖子叫小二煽几下,脸上一时肿痛,却换得腹中不慌,小人献此物,只望二位大人赏顿饭钱”。
余爵接过谷子穗,在灯下端祥,嘴里说的却不是谷子,“油光水滑的光棍,到这里讨酒钱,一时便叫你受用”。
李际遇闻言,叫道:“罢呀,怎么,这般祥物,虽比不得双头龟,三足马,还当不起一顿饭钱,还要赏我板子?断没有这个道理”。
李在公猛地一拍桌案,喝道:“好个歪畜,来人!”
随着这声传唤,只听楼板响成一片,不一会拥上来几个差役,李在公一指李际遇,道:“没有王法的奴才,拖下去,饬十板”。
差役将李际遇拖到楼梯上,只听李际遇嚎道:“打不得,老爷,俺是登封县的武痒生,只有登封县的教谕打得了俺”。武庠生便是武秀才。李在公闻言,高叫一声,拖回来。
经过这一番闹腾,二楼上的食客早已溜之大吉,正方便雅间中的三人叙话。小二上来,又为雅间添了两盏烛火,使得雅间明亮了些,李在公挥了挥手,小二便下去了。
余爵道:“搅乱得这么等的,我就知你有话要说,只是张家口在京师西北,抚宁县在京师东北,张家口的事,我怎知晓。此事重大,你若信口开河,可不是耍处”。
李际遇道:“学生若是误听人言,朝廷着厂卫去查,未能查实,却让学生反坐,那今日便当学生什么也没说。大明若只是御史可风闻奏事,百姓不可风闻首告,学生今日——”
李在公立起手掌,打断了李际遇,道:“你若是说与当朝阁老,尚书,再由阁老尚书转奏皇上,便未查实,阁老尚书也不会因这点小事摇动分毫,可我与徐大人只是区区知县,不得不慎重,我与徐大人又识不得邹之有”。
“邹之有可是锦衣卫掌卫事?”
“正是,怎么,你识得此人?”
“怕是也做不了几日了”。
“你说什么?”
“似乎,有个郑鄤,似是天启二年进士,与孙传庭,张国维都是同年,便要被皇上凌迟了,有点人心的不忍办冤案,便做不下去了”。
“什么?你怎知这些?”。
李际遇却是半晌不答。
夜已深了,街上一下一下的梆声传来,打梆的老者刚拐进西街,便由南街走来一队持枪的乡兵,为首的在枪尘上挑着一盏灯笼,灯笼虽被挑出五尺开外,却也照不出多远,只是将灯笼皮照得彤红。镇子东首的驿站门框上,也悬着一盏灯笼,上书着一个驿字。灯笼悬在两片木板下,那两片木板拱成一个人字形的屋顶形状,能为灯笼遮挡上口的雨点,这两片小小的人字形木板,置在此处,别有情趣,但若放在余杰的逍遥巾脑袋上,便显得老气横秋。
驿站里的房子叫号房,门板上都有甲子,丙丑之类的号码。夜已深了,在书着甲申字样的号房内,余爵又在床上翻了个身,却将妻子惊醒了。“老爷,你有什么心事?也说与我理会理会?”。“唉,爹不在了,连你都叫我老爷了”,余爵叹道。
明朝的规矩,如果爹还在,家里只能叫这个人大爷,若是老二,便叫二爷,而三年前,余爵回家奔丧,同时也继承了老爷这个称号。妻子一向称他为相公的,叫老爷还是头一次,不由余爵不感叹。
妻子闻言,也略感怅惆,不由忆起公公的音容笑貌,但也只是片刻间的事,随即,她回到现实,道:“坐了这几年冷局,才转得这个官,老爷不可再将送到手的羡余推出去,咱家也要做生活,向日你在抚宁做了两年,推送出去的银子少说也有五千两——”
“睡吧,睡吧”,余爵半是不耐,半是劝慰道。
(本章完)